一行三秋

　　周宋壹一觉醒来，变天了。

　　他是受了风才发热的，幸亏周阶把他送去的及时，人没什么事，隔天的课也不用去上了，他就躺在床上，四肢软绵绵的，转着眼珠子看床头的吊瓶，要输三瓶水。他妈在灶屋给他煮稀饭，让他该换瓶子的时候喊一声。

　　周宋壹阖了阖眼皮，哭多了缺水眼睛疼。如不出意外，他再也看不见那个小孩了，霜都降了，不多时就会下雪，露天的树林哪还有小孩的容身之地呢。想到这里，周宋壹就犯心绞痛，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心绞痛，只是一味受着心脏揪紧，喘不过气，铺天盖地的那种窒息感。

　　王立春进屋，看见他脸色不对劲，忙扶起他灌了口温水，抚着他后背问：“老二，哪儿难受啊，跟妈说。”

　　周宋壹嘴巴紧闭，一言不发。

　　“你爸给你带了小狗，他说你前几天想要弟弟，你说完他就给你要小狗去了，就在灶屋的纸箱里放着。等你病好了，我把它带过来跟你玩儿。”王立春说话声音好轻，她想到了教堂的那个孩子，哪怕是她铁了心肠不收养，可对那么小的孩子视若不见就是一种变相的行恶。有悖她的道义。

　　人又不是狗。周宋壹闭上眼睛，哑着嗓子说：“妈，我想睡觉。”

　　王立春叹气：“睡吧，妈守着你。”

　　这时已是礼拜一，周阶上班去了，昨晚带周宋壹去诊所，一家人慌里慌张的，谁也没发现，家门口的小石墩那里多了个人。他蜷缩着，看上去没比小石狮大多少，他睡得不安稳，眼皮半耷拉，听见点风吹草动就要醒来，然后往过道连通的那片田地里跑去。

　　一直到下午，王立春出门泼水，撞上了没来得及跑的小孩，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几秒钟，还是小孩先反应过来的，他朝田地的方向跑了。王立春站立不动，看着她眼熟的那件外套消失在地平线，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周宋壹睡了一天，傍晚时候才醒来，他下地要去郑尧家记今天的作业。王立春给他带上毛线帽，本来是要他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一听是要记作业，她拿过周宋壹手上的纸和笔，说：“在家等着，妈去给你记。”

　　周宋壹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天黑的越来越早了，这会儿正是光影交替黯淡的时候，他走到大门口，想看看他爸什么时候回来，结果一出门，就看见石狮子旁边的小孩了。

　　他是惊，小孩是喜。

　　“哥哥！”他扑到周宋壹身上，音都打颤，一半是激动的，一半是想哭。

　　周宋壹还虚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抱起，“怎么来的？”周宋壹问。

　　“跟来的。”他身上已经有灰了，所携的尘味儿让周宋壹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失而复得原来是这种感受，周宋壹在感官相通的刹那，体会到了一丝喜悦，那股喜悦伴着感官扩出毛孔，好像植物发芽，嘭的一下。

　　周宋壹把他往家里带，边问：“饿不饿？”

　　他点头，用脏掉的手心摸周宋壹的额头，说：“哥哥，你烫，脸红红。”

　　周宋壹脸是被烧红的，他这次高烧来的突然，极有可能是降温的缘故，总之偶尔生下小病，好过一次小病不生直接生大病的。

　　“过来洗手。”周宋壹给他往盆里舀水，盯着他把手搓干净，然后去灶屋拿吃的去了。

　　郑尧家离得不远，周宋壹怕他妈回来发现，就把小孩带到屋里，自己守在堂屋门口，盯梢。

　　更加偷偷摸摸了，他们怎么总是在偷偷摸摸呢。周宋壹扭头瞟他一眼，他捧着碗，用乌溜溜的眼睛看回来。

　　“快吃。”周宋壹说他。

　　他捧着碗，桌边还放着馍馍，是热乎的，因而吃的没那么快。

　　王立春的脚步声很好认，声音更好认，周宋壹听见她在墙外跟大伯打招呼了，忙进屋，拿过小孩手上的碗放下，按着他的脑袋把他给按床底下去了。

　　“哥哥。”他在床底下小声叫，怕黑还没说出口呢，周宋壹就急匆匆道：“不许说话。”

　　“奥，好。”短短的音消失在床底。

　　一霎时安静下来，周宋壹心虚的坐在床边，等他妈进来。

　　王立春一进屋就看见桌子上的碗了，还有啃了一半的馍，眼神打量着，周宋壹见状中气十足的喊：“妈！作业带回来了吗？”

　　王立春被他叫的一激灵，拍着心口说：“儿子，你妈魂儿差点没被你吓掉。”

　　周宋壹过去接她手上的作业，然后把她往外推，“妈妈，我要写作业了，你不要打扰我。”

　　“哎？你写就写呗，推我弄啥？”王立春觉得他怪怪的，走之前伸长脖子往屋里看了眼，什么也没有。

　　木门吱唔的合上，周宋壹甚至反锁了门，才单膝跪在床边，还没叫呢，小孩自己探脑袋出来了。灯泡暖黄的光照在他瘦削的侧脸，映出短短的绒毛，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眨啊眨。

　　“出来。”周宋壹伸手。

　　他从床底爬出来，学会了自己拍身上的土。

　　周宋壹是没有洁癖的，没洁癖有没洁癖的好，不然就无法忍受他那乱糟糟脏兮兮的头发，还有半脏不脏的外套了。

　　周宋壹要写作业，给了他一支笔和一本用完了的田字本，让他在反面写着玩。

　　铅笔尖削的尖，他字依然写的大，周宋壹觑见歪曲又硕大的自己的名字，笑出了声。怕被发现，所以要压低声音说：“小崽字写太大了。”

　　他拿着纸和笔，歪头说：“哥哥教我。”

　　周宋壹圈着他，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壹都会写了，剩下两个字自然不在话下。“小崽叫什么？”

　　他不说话，也不知道是没有名字，还是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就只在纸上写周宋壹三个字。

　　“是不记得了，还是没有？”周宋壹问。

　　他伏在桌上，已经会逃避问题了，“哥哥，我写的好么？”他给周宋壹看自己写的字。

　　“好。”周宋壹用拇指和食指捏他的脸，“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一个，要不要？”

　　他爬起来，扭头用亮晶晶的眸子扫周宋壹，说：“要。”

　　周宋壹逗他玩儿呢，能起出什么好名字，“你是我捡的，就叫周捡吧。”

　　“怎么写的？哥哥教教我。”他拉周宋壹的手，要周宋壹在纸上写。

　　周宋壹落笔，捡字写一横，笔锋一转，勾出个遒劲的检字来——周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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