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缭乱

　　驾车的人应该是疲乏了，半天都不挥一鞭，披着毡子的牛也因为天寒而走的越来越缓慢。

　　因为过了宵禁的时辰，为了防寒裱着双层纸的箱笼里连个灯都没点，之前又不知道是谁租了这车，闷不透风的尺许空间中，一股难闻的酒气。

　　怀玉坐在小塌上半闭着眼睛，之前满头的发饰都已经除去收在随身的妆匣里，两只手揣在袖子中坐的端正，在她的背后，魅冬跪坐在车板的垫子上，怀中抱着自己的那面琵琶，背靠背的倚着她，已经困倦的睡眼惺忪，跟着车子一摇一晃的，头都靠上了车厢的柱棱。

　　“我说……”

　　怀玉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困倦的睁不开眼的魅冬只是嗯了声，就没有了动静依旧睡的昏沉。

　　醒着的美人心中不快，呼出口浊气，手指从袖子里揣着的那一小吊钱划过去又画回来，不由得就咬住了樱唇。

　　过了十月，胭脂水粉什么的价格比往年贵了不少，幸好首饰是去私坊按着花样自造的，没用什么宝石，但是拿大食客人兜售的琉璃珠子替换了感觉也不错，总算是省出来一部分银子，添置了过冬的衣帽。好歹是辛苦了一年，留下了些成手，可刚没高兴多久，眼看就要到年关了，按照规矩不但得准备下礼物去酒肆中拜谢东家一年来的照应不说，按例还要给从前习艺的乐馆奉上徭役，好继续留下乐籍……单是这么一算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白日愈短冬夜愈长，暖衣火炭都得接着耗费，该用到钱的地方还在后面……

　　一把掀开了窗，腊月的风夹着雪星立时灌了进来，怀玉吸了几口凉的像刀子般的风，感觉身子里好像有团火，烧的心里一片辛辣。

　　钩月偏斜，北方的天际依稀的蒙着层光色，那边便是即使在深夜，也会亮如白昼的太极宫，但那光被高大的坊墙挡了，只在半天中留下一层暧昧不清的喧嚣气息。

　　驾车的听见她开窗的声音，以为她是不耐走的满了，于是懒洋洋的从粗碎皮子补的袍子中探出手，用鞭子捅了老牛一下，牛敷衍的加快了几步，又回复了从前的步幅。

　　若是往常被这么怠慢，怀玉早就扒了窗子一句话刺将出去，今天她委实是没这个心情，只是重重的合上了窗，就又坐回黑暗中。

　　魅冬居然一直都没醒，只知道睡。

　　这姑娘与怀玉本就不是有血脉相连的亲姐妹，这丫头最初不过是个在乐馆中靠服侍乐伎的婢子，不能入乐籍，也更无资历，仅仅是靠着耳濡目染，居然就偷艺习得了一手琴技。这事如果是私坊，打几顿饿几天的也就罢了，偏她是做官坊的下人，结果被技不如她的乐伎揪了出去，眼看就要依律切去一截小指时，被当年在乐馆中习艺的怀玉拦下了这灾祸。乐馆的师范本也是个爱惜人才的，见有人来求情，自然顺水推舟的只打的她几天爬不起床了事。而魅冬自此就拿怀玉当了神，随她来，跟她走，处处扶持的详尽周全。靠一把清亮入云的好嗓子做了歌姬的怀玉本来就是个泼辣性子，救下魅冬也只是率性而为，后来才发现自己是留了个宝贝——这世上的音律，但凡入过这姑娘的耳一次，无论多繁复都能被她立时演绎出来。怀玉喜不自胜，两人虽然名义上仍是主仆，却以姐妹相称。

　　一时间妙音无双色艺俱佳的二人炙手可热，邀约她们献艺的帖子总是源源不断。

　　这可是想要的偏只靠自己去换，不知道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而这靠姿色讨生活的日子，不是个事——怀玉这段时间总这么想，她是开春的生日，眼见着再一个月就过了双十的年纪，如果是寻常平民家的女子，此时早就夫唱妇随膝下绕子了吧？每当这么想着，她都会可怜着自己大好的青春白白的就付诸流水。

　　这长安城富贵逼人，靠近皇居的坊更是贵人云集的地方，就算是白米都比靠城郭的贵上不少，但是整个长安城的人都恨不得扎堆到这离着皇居最近的几个坊来，而抱琴的乐伎，开口的歌姬什么的，只要有了些许的名声，就算舍了血本也非要在这里落住。怀玉懂，她们还不是图有朝一日能遇到个慧眼识珠，家中又有米粟的男人，哪怕做个入不得门的妾，都比现在每日都抛头露面，没走一步都要精打细算的强。

　　要她委曲求全于他人之下？怀玉偏不！

　　生性好强抢上的她既不比谁少了心智，又不比谁差了姿色，才不会甘心一辈子都靠忍气吞声讨别人脸色过日子。从前那些乐馆的姐妹们陆续的都嫁了，却没一个好果子，虽然锦衣玉食的，但怀玉看的出来，她们定是终日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活的不痛快。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暗自冷笑，笑她们贪图的慌忙，笑她们一步走错，以后就算用尽一辈子，也只能走到这高枝的一半，之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头上那片永远都得不到的天空。

　　她才不会这么傻，怀玉早就有了计划，早就下定了决心，她不着急，因为一开始她就圈定了自己的未来，只要慢慢的走过去扶住了那棵树，伸出手将那枝头攀下来，把果子摘了就成。

　　怀玉信自己的眼，自小她就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搬至这座坊之前便仔细的寻觅着——别人都在择屋，而她则是在择邻，终于被她巨眼看上的那树枝叶并不繁茂，却只有三个独身的男人。老大随和亲切，是个有些油水的官职，虽然套上官衣在外面能唬一气，在自家却没个当兄长的样子；老二文武双全，却志在四方，早晚会卷了包袱滚蛋，这种人只要混的好，便会回来拉扯自家兄弟，混的不好就永远远走高飞，断然不会依靠兄弟度日；老三却集合了他们的优点，做事稳重待人诚恳，虽然面冷，但是那眼睛怀玉看的出来，是个内心都热成炽铁的男人，而这家业，早晚也是由他把持。

　　韩家，足够她去依附缠绕。

　　她真不急，因为这棵大树就在她身边，现在她依然是凌空歌唱的云雀，只要她飞的累了，唱的疲了，就铩羽回归，收了所有的野性不羁，用自己的最温柔的一面，耗尽心力一心一意的去爱这株栖息的树，把洗尽铅华的自己系数奉上，安心的跟那个男人过一辈子。

　　她一直都这么笃定，直到两年前的某日，韩家的那个不成器的大哥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没来由的粗鄙小丫头。

　　而那韩家老三，居然就跟那丫头对了眼，傻子都看的出来，那丫头野心大的无耻至极，但是那傻男人却看不出，眼神都变痴了，好像心中的热快要把他的冷漠化开，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在一个屋檐下对自己未来的二嫂春心动荡。

　　怀玉这叫一个气急败坏——她占下的树开了花，结了果，她想要伸手的时候，累累的果子上却盘着一条蛇。

　　她恨死了这个叫竹喧的丫头。

　　“你醒醒，都睡到哪儿去了！”

　　本来都睡着了的魅冬听见怀玉叱了一句，赶忙撑起腰来迷糊着向后错了错位置，本意是继续将自己的背当成靠垫让怀玉倚着，但因为太累了，反而头一歪就整个人都靠了在怀玉肩上，直接又开始打盹。

　　“啧！”怀玉皱眉，头也不回的从袖笼里探出了手指。

　　黑暗中清脆的一声响过后，被弹到了后脑的半天魅冬才小小的“呀”了一声，之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听着是她终于醒了。

　　“姐姐，到家了吗……”这女孩脾气比怀玉沉稳的多，性子也慢，一边说，一边趁着箱笼内黑暗，偷偷的掩了樱桃小口打了个哈欠。

　　怀玉耳聪听的真切，咬牙，转过身扯住她又是一阵晃：“我说，你先别睡了，醒醒！”

　　“嗯……”由着她揪住了一顿晃，魅冬在逼仄的小空间转过身来，抱着琵琶正坐好：“冬儿听着了，姐姐说吧。”

　　“你说，你说那妖精凭的什么本事，居然就这么好命的被收回来，身不动膀不摇的成了韩家唯一的女人。”

　　魅冬还想打哈欠，却已经清醒过来，不敢，只能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忍着。

　　只要一提起竹喧，怀玉就再也淡定不能，她也是长安城中有头脸的歌姬，心里再愤慨也不能随意拉个人就吐露心声，好在魅冬是个和韩家老三一样的闷罐子，又是被她救下，从婢子的身份提上来入乐籍，又拜了天认下的妹子，所以这些苦水，怀玉就从不瞒她。

　　魅冬只听，不说，怀玉就爱她这一点，因为她自知精明过人，所以不需听别人评判劝慰，只需要聆听就够了。

　　“要我说啊，那妖精才不是命好，是一开始就有备而来才是！你看她那副样子，看那双都快开出桃花的眼睛！”

　　傍晚的时候怀玉带着魅冬特地盛装从韩家门口路过，本来就是想给那两个男人面子，只消他们多少识相的说句天冷路滑，我们送姑娘们一程，这后面的话就顺理成章的能说开了。

　　没想到那个韩星川真是不长眼力，居然让那鸠占鹊巢的小妖精出来送她们。

　　若是让那女人出来，看她们为了生计要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深夜赶饮宴的场子，还不知暗地里得美成什么样子！

　　怀玉一口气憋的心口疼，狠狠的啐了口：“她也不看看自己的模样……谁信她说自己是乡野间的什么山什么岗流落出来的，明明就是个被调教过勾那些没见过什么女人的汉子的，还装的一脸清纯……”

　　话没说完，两个坐在车中的姑娘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被猛的抛上了半空，随即重重的跌落，魅冬因为坐的端正，怀里又抱着琵琶，所以及时的就撑住了身子，怀玉却因为这一惊，整个人都从小榻上掉了下去，袖子里的那串钱一下子拽开了结，唏哩哗啦的就滚了一车。

　　“姐姐！姐姐没事吧！”魅冬慌手慌脚的扑过来，先就想要拉她，头却撞上了箱笼的顶，砰的一响。

　　心头火气，怀玉此时已经顾不得形象，她一把搡开魅冬，推开车门就要骂赶车的眼瞎贪睡不看道，却在开了门的瞬间，被一股泼辣辣的滚烫溅了满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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