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

　　第一章
　　明武宗正德年间，苦夏的傍晚，太阳落山，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闷热与潮湿，来来往往都是忙着归家的路人。但茶楼里摆的说书台前，依旧人头攒动。
　　“哎，各位看官您且听好”，台上的说书人一袭长衫，放下手中破旧的烟袋，一手拿起醒木，清脆一敲，身板端的一架起，人们就知道这是新话本要开始了。
　　“话说明宪宗成化年间，刚到一天中的戌时”，说书人清了清烟嗓，嗓音又亮了几分道：
　　“这时候正值深秋，天上下的是瓢泼大雨，淋的是街道上的人早早收了摊。街道上是两眼一抹黑啊！”说书人杂乱的野眉一皱，五官扭作一团，露出一口吸烟杆过度形成的大黄牙。
　　“街道上一盏灯不亮，雨打在身上，就像墨汁儿掉进了砚台，眼前一团黑，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打在屋檐上。”说书人形象生动地描绘着，台下的茶客有的擦着汗，有的小嘬了一口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您却说，这个样谁敢出门？但偏偏您瞧，僻静的小巷里，一个黑影正与其他几人缠斗呢！”说书人煞有介事地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身体微微向后仰，眼睛确实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指的那个点，把自己当成了话本里的人物。
　　“为首的一个人，突然一喝：‘杀了那个小太监！’”
　　“您猜怎么着？原来是一群东厂的人在街道巷尾里寻找一个西厂的余孽。”
　　“在座的您都知道，上上位皇帝突然设立了西厂，但是它的权力太大，后被迫撤销，东厂的人奉命要肃清西厂余孽。”
　　“‘你们西厂已经穷途末路了，还在挣扎什么呢？’”说书人模仿着话本里东厂首领的语气和站姿，神色也变得凶狠，看着面前那个并不存在的瘦弱的年轻人。
　　“‘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再也不回到京师。’”说书人喀咯嗓子，又换了一副略微年轻些的嗓音，尽管还带着些沙哑，却并不影响茶客的认真。
　　“各位您可知道东厂的手段？那年轻人扶着流血的左臂，疼的直喘粗气，但还是不忘警惕地看着东厂的人。嗬，他伤口的血随着雨水一起哗啦啦地流哇，一点止住的痕迹也没有，年轻人的脸色也是白如薄纸一般。”说书人又是眉头一皱，一手扶住自己的另一只胳膊，仿佛是自己的手臂在流血。
　　“‘这可不成，你可是汪直手下重点培养的部下，之前汪直派你们暗杀了多少朝廷的人，皇上下旨，必须把你们西厂余孽肃清！’东厂的人们叫嚣着，语气里满是不屑与凶狠：‘兄弟们，都给我上，大晚上的，还下雨，赶紧解决了这个小东西回去暖壶酒喝！’”
　　说书人提高声音喝道，模仿着为首的东厂人对下属下令。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人已经向这个年轻人冲了过来，年轻人顾不得手臂上的伤，拿起手中的长剑，便与之周旋着。砰砰，喳喳——刀光剑影间，年轻人已觉自己的气力不足，只能堪堪地抵挡几人的进攻，却完全伤害不到他们。”说书人拿起扇子模仿着话本里的打斗场景。说完又故意顿了顿，捏起手边的茶杯嘬了一口茶。
　　眼瞅着茶客急着要叫嚷起来，他又开口道：“眼看眼前的几人暂时退却，后面的人又要冲上来之时，年轻人用尽浑身力气，翻身上了附近低矮的屋顶。腾转周旋之间，他往日训练的最出色的轻功在这时救了他一命。”
　　“后来呢！”台下一个茶客冷不丁大喊起来，已经迫不及待知晓后面的剧情。
　　“您说巧不巧，东厂的人轻功却不甚出色。几人上了屋顶后，很快在茫茫夜色中失去了对年轻人的追踪，只得在屋顶暗暗叫骂。而此时，暂时逃脱的年轻人，正躲在一间草棚下。草棚的顶还漏着水，雨水滴在他绽开的皮肉上，又混着血一起淌下来。除了左臂上的伤，他的肩头也被砍了一刀，虽然并不深，但是血流不止，两个地方都在哗哗流血，又经雨水冲刷，早不知变成什么样。年轻人一阵冷又一阵热，又好似感染了风寒。没办法，年轻人还是得站起来，此地，不宜久留！”
　　说书人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抑扬顿挫，不带一点停顿。痛快之余，又是手拍桌子，叫躁动的茶客重新安静下来。
　　说书人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起身，仿佛他自己就是那个年轻人。他拿出自己的拐棍充当话本里年轻人的剑，晃晃悠悠地边撑着边走，就好像年轻人抽出自己的剑，一步一步地支撑着自己逃命。他一边走着，一边被身上拉扯到的“伤口”疼的倒抽凉气。
　　台下的茶客被说书人夸张的动作逗乐，齐齐笑了出来。
　　不一会，说书人便收起拐棍，重又坐到小桌前，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今夜的秋雨比往日要大了许多，就像那京师里的局势。西厂因为汪直的滥用权力，已经招致多数人的暗恨，再加上商辂为首的大臣们集体向皇上上书，西厂已如过街老鼠，正遭东厂人的剿杀。”说书人说着又停了下来，遗憾地摇了摇脑袋，叹了口气：
　　“西厂固然可恨，只可惜了这年轻人。年轻人原是西厂太监们捡来的孤儿，从小便作为杀手培养。按理说，杀人偿命，理所应当，可这年轻人貌不过十七八，还未得机会杀人，便遭东厂囫囵个儿地截杀。此刻虽暂时逃脱，然人情世故一概不懂，他又如何——”。
　　说书人越说越激动，语速虽快但清晰。闭眼摇头，再一睁眼，只见他脸上嘴角抽动，苍老的眼中似有眼泪回转，大有不忍之状。此刻适时停顿，拉长语调，一拍醒木，直叫众人停住了窸窸窣窣的讨论：
　　“得知自己的前路哇？”
　　说罢，说书人目光悲悯地看向眼前的茶客，大家好像也代入了一样，醍醐灌顶，一齐沉默不语，各有所思。
　　说书人收回目光，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这回倒是没什么人催着他继续讲了，他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看了看外面的斜阳，浑浊的老眼转动了一下，颓苍的眼皮也耷拉了下来。
　　不早了，该回家了。他心想着，夏天的夜晚来的如此迟，说书都忘了时间。
　　回过神来的众人看着收拾东西的说书人，躁动起来，喊着：“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说书人笑着转过身，面对着斜阳，那抹光辉照在他沧桑的脸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害！”众人皆是扫兴地一叹，随后嘟嘟囔囔地起身，没一会就散的干净。
　　刚刚还门庭若市的小桌前，四散一空，只有几张桌子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徒留一种让人寂寥的空旷。
　　说书人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右手支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向茶楼老板那取工钱。
　　说书时，将他当做众星捧月一般，所有的目光都在他身上，像是话本里的英雄。
　　待热闹褪去，散去的茶客都没意识到他是瘸子，只当那根拐杖是个道具。而店里还剩的其他茶客也只是低头饮自己的茶，谈自己话，没人在意“英雄”的腿脚不便。
　　“哎哟，您讲的真不错，明儿一定还要来，我可等着您再给我揽客呢!”圆滑精明的老板笑着将几枚铜板放到说书人手里，又拍了拍。
　　“害，瞧你说的，这事好说好说。”说书人陪笑着，接过那几枚可怜的铜板，便又是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茶楼。
　　在座的看官，您莫想太多
　　这话本故事，不过人事蹉跎
　　您有自个儿的看法，谁也管不着
　　只记着一点：听完了，哈哈一笑，千万别放心上
　　劳神伤思，是百害而无一利
　　切记，莫做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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