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正好
他的眼神里已经不是人的品性,而是像恶狗般见了猎物的兽性,暴露着饥渴和欲望,爬在一堆肠子中贪婪地寻觅和翻腾。
掌柜的肚子被开了一个大口,所有的内脏血肉露了出来。他的脸已泛白,血滩一地,脸庞最后留着的狰狞仿佛在极力控诉。
晏怀镹打掉头目手里不停的小刀,直接一剑刺向对方腹部。
“嘶,痛。”他的一部分神志被疼痛唤醒,看到自己身上流出血来,他眼神里残存的病态迷恋又蠢蠢欲动。
“你疯了吗?”晏怀镹将剑再刺深一点。
“哈哈!我就是疯了!谁叫他不识好歹要把钥匙吞进肚子,我只是想了个办法拿出来罢了!”那人像不怕痛似的竟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晏怀镹。
陶陈只用手遮住晏怀镹的眼,问那人“你也会幻境之术?”
“哼,笑话。毕生之最为幻术,你怎么..怎么不中招?”怪人试图对陶陈只摄魂,可完全没效果。他不禁发冷汗,这不可能,他可从未失手过!
陶陈只暖暖的手心罩在晏怀镹眼上,烫得晏怀镹眨了眨眼。睫毛扫过手心,倏地他收回手。
“的确笑话。学而不精,不攻自破。”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半桶水晃荡。”
晏怀镹插嘴问道:“你们收集人血到底要做什么用?”
听到问题后,那人仰天长啸,脸色由阴转晴,逆着剑后退,没有丝毫痛感浮现。
晏怀镹看着他身慢步退出剑,想经二次伤害,这人死定了。
“我辈逆天而行,向死而生。不可惧之!不可惧之!”他随后倒地,咧着嘴咽了气。
“他入的是□□吧?”晏怀镹平生首见如此荒谬的人,哭笑不得。然后他上前察看死透的人。
陶陈只只觉不对,却也没想明其中的所以然。
“向死而生,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为何如此坚信自己能重生?以至疯魔。”他不解道。
继而边说边看着祠里,“他懂幻境,只不过学之尚浅。”还漏掉了什么?天下懂幻境之术的人不会太多,鉴于师傅是开山鼻祖且只有他一位传人判断,另学得此术的人走的无疑是旁门左道。若不安好心,学此术不会太难,只不过结局大抵是尽不如人意,为他人作嫁衣裳。
“别念了,快来看。”晏怀镹从那人身上摸出了一个精巧的小锦盒,里面有一凹槽,看来东西是已被拿出。
“原本里面像装着药丸,”晏怀镹想到,“他会不会是吃下药丸以为自己能‘向死而生’?”
陶陈只在尸体上翻寻无果,他一把扒开人上衣,一下子露出黑紫斑点点的上身,他有点想通了。
他抬眼看晏怀镹,稍显激动的眼神里仿佛写着“接近真相”。
宗祠大堂里的烟消散了大半,晏怀镹让村民来里间。
“村长!”首先冲进来的村民一看到满屋的惨状就大叫。他一副被吓呆的样子,不敢靠近或往前走一小步。
晏怀镹对他们说:“节哀。”
几个大男子模样的人没见过这种场景,都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小声议论。
陶陈只扯下窗边的白帘布,盖住两具尸体,这才使得众人惊魂甫定。
“怎么会这样?”刚第一个进来的村民问道。
晏怀镹说:“你们村长把钥匙吞了,那人便将他开膛破肚。”
村民们一阵惊愕,久久不敢相信。
有人痛苦喊道:“作孽,作孽啊!”
其中看起来最年轻的一位名叫钟规的村民悻悻说道:“他死不足惜。要不是他,恐怕没有孩子会被带走!”
“哎钟规你什么意思?村长的孩子不也被带走了吗?他比你更想那些孩子回来!”另一个高他半头的村民立马反驳道。
“放屁!”钟规嚷嚷道,“他一开始就不该答应给孩子们去念书!都怪他!他活该!”
高半头那人仿佛听不得别人说村长的不好,一个拳头就想往钟规身上挥,但被旁边的村民拦下。
“别打了!不嫌事大吗!”钟公博挡在二人中间,他是刚才第一位进门的村民,说道,“谁也别怪谁。当初不让孩子走,那些人就不会抢了吗?更何况每年都能收到孩子们写回的信,保不准都没事在习字呢。”
“那现下村长和那伙人都被杀了,我们上哪去找孩子!”钟规瞪着眼问道。
一直在旁的晏怀镹见这出闹剧演得差不多,他开口道:“各位,我有一问,不知能否说。”
钟公博道:“公子请讲。”从进门的顺序和此时回话的人看,钟公博可能是这伙人中最有话语权的。
陶陈只掀开白布一角,露出死去头目上身的肌肤,他问道:“你们是否知晓这种伤?”
一众人走近瞧,交头接耳,摇头摆脑的无头苍蝇样就不像知道的模样。
只有钟公博没靠近尸体。
在屋角处,他小声说与二人:“这是村里制的毒药‘不少’,接触即中招,中毒人身上会起紫斑,人在一刻钟内会死去。”
晏怀镹低声问他:“你们为何制这毒药?”
这下钟公博并不立马开口答。
晏怀镹瞧出他不方便回答的样子,没再继续追问,这一幕反而是让远处有心的钟规落进眼里。
“说什么呢?不能让大伙听吗?是不是这人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呀?这可是关系到全村村民们的命根事!藏藏掖掖的,做什么呢?”
钟公博一时被气得哑口无言。
“被我说中了吧!钟大哥,我敬你才喊你一声大哥。我家弟离乡七年有余,除逢年过节的短信几行,再无音讯。倘若你真的为我们好,便告诉我们孩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吧!”钟规一直坚信弟弟想回家,只是被关在外要求念书。弟弟的信里虽没说他想家,字句间都是让他放心,自己会好好考学,成大器,可他就是感觉,他就是知道,弟弟其实是想家了。
“你,你..唉..”钟公博叹道,“罢了罢了,我告诉大家。”
晏怀镹已然弄清何故那伙人的头领做出荒谬之举。他是被下毒后服下药丸,觉得自己能向死而生。但药丸并没有起作用,是被人换了还是压根本质是噱头。
他脑海里又闪过那人死前的狂妄和自信,太像是入了魔失了智。
钟公博这一言出,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他。本先寂静的夜晚注定难眠,除去原先从客栈来的几位村民,而后陆续有十多人来凑热闹,这让宗祠里吵闹了不少。被挤到最远角落的晏怀镹、陶陈只不曾想自己会听到湖溪里这段尘封七年之久的往事,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凑巧了。
陶陈只在边上问一句道:“琐事扰扰,大局又重。死了还不得安息,担上骂名,你说他为什么?”
“啊,”喧嚣中晏怀镹没听清他在问什么,“你说什么?”
陶陈只靠近些道:“我说,人走茶凉,灯灭烛熄,所以啊,还是得好好活着。”
晏怀镹闻言心里也赞同,侧头在他耳畔回了句,“兄台高见。”
七年前,湖溪里还是一个世外桃源,孕育一代又一代的钟姓男女。村里人勤劳能干,早出晚归地劳作,秋里收成的粮食能让一家人吃饱。家家户户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虽少了些乐趣,但还算快活。
有一日,山外来了位先生。要说村民为什么相信他是先生?且看他那一身的打扮,头戴着青丝绶的头巾,手执一羽扇,身着文人服装。他行为举止间儒雅谦逊,说出的话有股莫名的磁力,不仅使人听得入迷,听过的人竟对此先生的态度是奉若神明。他说他要到全国招收读书的弟子,恰巧游经湖溪里,想来看看是否能寻到学生。
村里都是没上过学的人,对习书这件事充满兴趣,对教书的先生无比敬重。大家伙一传十,十穿百,话到最后变成跟着先生去上学日后便有望考中进士当官。这绝对是湖溪里的一件大事,上百年来这个村中尚未有人进入朝廷做官,要是在这一代出一才子,无疑是坟头冒青烟、光宗耀祖的事。
村长钟知理的客栈里清出一间最好的房,无微不至地招待着这位先生,希望他能给村里的孩子教授知识。先生说要带孩子们去云游走四方,讲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许多话语打动村民们的心,这也使得后来他们放心将孩子交给这位知识看似渊博的大师。
一晃好多年,村民们至今不愿相信自己当初愚笨的行为,在一个完全陌生人的只言片语下就把孩子托付出去。一切都像梦境一样亦真亦假,但的确离开的孩子不得不将众人拉回现实,面对残忍打击。虽说是众人各自所作决定,但难免还要怪掌有村权的钟知理。失落弥漫湖溪里足足一月,村民们也曾出山寻找,报官,末了都是失意而归。这期间,村里来了一伙身着黑衣的人,话称所有的孩子都在他们那里,日日舒舒服服地只管念书习字。但湖溪里的村民们必须要做出回报,截下过路人,杀之放血装瓶,而血罐可作为学费保平安。
那是多么无理的要求,不该是先生所希望的回报吧!简直惨无人道!总之,此后的湖溪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面对那一众黑衣,他们也曾出谋反抗,但终了无果还付出惨重代价。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愈演愈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糊里糊涂地这片好山好水之地留下了许多不属于此的冤魂。村民们只能从过年过节的信件中得到慰藉,得知孩子们在好好念书考学,生活便也有了些盼头,手上的罪恶好像轻了些,日子总要过下去。
钟公博站于牌位前面对大家,说道:“我们都错了,错了呀!”
“知理一直不信那些信、那些人,他只觉得我们所有人都被迷了心智,着了他们的道。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机会。三年前他终于成功留下那伙人在村宿了一夜,那夜的酒被他做了手脚,知理想把他们绑起来问清楚孩子们的事。可惜还是被发现了,他们是恶鬼!是怪物啊!终于说出了当年的孩子是被他们合伙骗走的,早都被放血杀光了。”钟公博不敢去看众人的眼神,他知道这样揭露的真相会让太多人痛不欲生、心如刀割,但他还是要讲。
“知理的孩子和各位家的一样都死在了他们手里。他说,他要那些人付出代价,他要把他们都杀了。于是他开始想办法杀掉这群人,因为力量玄虚太大,必须要从其他方法下手。他不知道从哪里寻到了一种毒药,人触之即中毒,一刻钟内致死。也就是你们刚所见,用在了那伙人头目身上生出的毒斑。”
钟规听到孩子早被杀光的话后情绪一瞬降到谷底,四肢冰凉得发麻,双腿止不住地颤抖。钟大哥在说什么呀?他的弟弟也早就死了吗?怎么可能呢?每年还有信回来的呀!不会的,不是的!很快又能过年了,弟弟还会往家里寄信的。
他看到身边人都一副怛然失色的样子,惊恐万状。一时间,宗祠里无人言语,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打击敲糊住眼,脑袋似乎也停止了转动,无法形容的心碎无力感击垮了一些人,再无力站立。
钟公博的眼里也逐渐湿润,他知道大家都无法接受这样血淋淋的真相。这么些年,湖溪里犯下滔天大罪,终究是因果报应,到时候偿罪了。知理你苦苦护了多年的湖溪里,用心捧着的安然如故之貌终是要被拆穿。不知他们是否能理解你的苦心,不抛弃湖溪里,继而往前看,让你一路走好安息。
沉默没有维持太久,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为什么三年前他就知道了却现在才告诉我们?”
“他知道孩子是你们的命,说出来,你们受得了吗?”钟公博说,“可孩子也是他的命啊!”
众说纷纭下,言人人殊,钟公博的话说服不了人群。其中有人愤然激语,挑动周围的情绪,说着恶言恶语,显得比吃人的野兽还要凶猛。
“钟知理已经死了,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每年孩子们都会写字回来,那都可以证明他们还活着!你凭什么说,孩子们早就死了?”
“你们现在把那伙人全杀了!那孩子们怎么办?他们不回去,我们的孩子会不会回不来啊?”
......
更恶更毒的话从村民们嘴里说出来,即使有稍和气的劝解声,但终究被愈发放肆难听的骂声压过。
对比对面的钟公博是孤立无援,他早也不懂为何村长不将实情言众,还不准他说。原来是这样啊!他以为村里的人能理解的,不曾想,他们也是恶鬼,是吐刀的恶鬼,压得他喘不过气。
知理,你为了这么一群人付出生命,值得吗?
湖溪里多年的美好实则泡沫,在钟知理死后,这个泡沫彻底炸开,变成一滩血水。
“告诉你们,”晏怀镹突然说道,“然后全村人一起愤怒、一起被杀吗?没有利用价值的湖溪里,在他们眼里,甚至可以不存在。”
一群人这才注意到角落的两个外乡人。兴许是夜里的几盏烛火照不清人脸,过了这么久两人才被发现。
“你们是谁啊?”人群中一人气汹汹问,“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一连串的问题扑面而来,吵得晏怀镹耳朵疼,不经意间拉下脸有些不爽。
看在眼里的陶陈只开口帮他回答这个问题,“过路人,不足挂齿。我朋友不过是说了真话,不必针锋相对。”
钟规道:“他俩就是上回攻击了我们十几个兄弟的人!”
这下村民之火更盛,像是要把整间屋子烧起来才罢休。整间堂屋里又开始沸腾起来,无头苍蝇乱撞乱飞不过是这副场景了。
再不堪折磨的钟公博摔了牌位前的一盏烛火,霎时碎一地的油灯镇住了诸位。这夜,离子时差不到半刻,高挂的月照进庭院,能看清树叶的脉络,却点不醒人心。
“知理应该要看到你们的这副嘴脸!他是为了湖溪里这个百年老村,为了所有的村民,为了除了他自己外的一切。你们怎么敢!怎么敢污蔑他!他那么好的一个人!难道死都不能瞑目吗?”钟公博几乎是喊出这一段话,面红耳赤的样子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
这席话哪里堵得住无理人的嘴?他们还欲闹腾翻扯旧账,却被陶陈只抢先一步。
下一秒陶陈只说:“此屋有异。”
“你们看牌位前的香火。”
众人吓得转身看陶陈只所说的异,钟公博打翻的烛是边上的,还剩下一排烛排列在台桌上,位于中间的是一个大铜香炉,里面插着三炷活香和已燃尽的数不清残枝。
陶陈只没由得握住左边人的手,两微微湿的掌心相触,他继续道:“从我们进门到现在为止,三炷香的长度没有变。靠炉左边的红烛一直在闪,火隐约照到它后方几厘的牌位,是几年前死在村里的那个小孩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个孩子,他回来了。”
众人被这一番云里雾里的话唬得够呛,心生出不少恐惧来。没完的是,陶陈只在把握节奏,他心中默数几下后又开口:“头顶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
他捏捏握在掌心的手后松开,整个过程结束,在场众人除去晏怀镹与他都被带入了幻境。
“小只,”晏怀镹戳戳他道,“你还真有点东西。”
“那可不是。”他说着往钟公博那走去,在人耳朵旁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顷刻钟公博睁开眼。
晏怀镹跟着过去,他想陶陈只的幻境之术可将几十人同时摄魂,那七年前将湖溪里全村迷惑的那人会比陶陈只更胜一筹吗?
一头雾水的钟公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周围的村民一动不动的安静模样瘆人得很。
“他们是怎么了?”钟公博问,“怎么都一副闭眼样子?”
陶陈只说:“他们没事,不用一刻钟就会醒来。”
钟公博对这个年轻人的所说半信半疑,他有些怒道,“是你们动的手脚,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钟老,”陶陈只问道,“你说七年前湖溪里来了位书生,而后村里人多性情大变,不自主听从那人的话?”
钟公博点头道:“对,事后想想实在太奇怪了。几乎所有人都像是着了道,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在他把孩子们带走足足一月余后,众人才觉出不对劲。”又提起伤心事,钟公博黯然神伤。
“果然。”
“什么果然?”钟公博问。
“那位书生施下幻境之术将你们迷惑,致使心甘情愿地行他所言之事,不顾一切。”
“幻境之术?”
“此术可惑人心智,乱其所为。”陶陈只说,“那人是谁你可知?”
“他说他名为沈惠算,是一位教书先生,平生所好走遍天下,学百家之识。”钟公博想了一会又说,“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句词间博古通今,给人感觉满腹经纶。”
“沈惠算?”陶陈只心中重复这三字,他听说过这人,还是从师傅之口。
晏怀镹听着陶陈只向钟公博说:祠里这些人目前在幻境里。他们会看到钟知理的死魂,说不准会聊上两句,每个人还会看到心中最执着的事物,看到真实发生的客观事实。
也就是说,醒来后,他们可能就会明白一切。
人们总爱先入为主地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不接受确实的真相也不无可能,毕竟不如本意的事实确实惹人心烦。
闻言,钟公博有些触动。虽不知这小伙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但在感受过众叛亲离的滋味后,有人还愿站在身旁的感觉很好。
一刻钟过得很快,蝉在子时依旧恣意地叫着。
晏怀镹看到陶陈只放松下来的神情,便知事情快要结束了。众人也陆续醒来,他们不再尖酸刻薄、恶语相向,而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钟规在人群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呢?”
钟公博这才相信陶陈只所说,他们能在幻境里得知真相。
晏怀镹想,湖溪里多年的安乐实是假象,杀人放血的事让他们不人不鬼,吊着他们所有情绪的就是区区几封信。钟知理怕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于他手,便苦苦藏着秘密,维持村里表明的平静。那他看到如今的场面,会后悔吗?他也算下了一盘很大的棋,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终也死在局里,留下一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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