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夏夜尽是对的。我果然没有死。早晨的时候他给我端了热汤过来，我喝完之后就觉得好受了许多，夏夜尽在床榻前守着我，时不时的问我一句：“痛不痛？”
　　这种疼痛与渡血时的痛苦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他问我，我就摇头。夏夜尽似乎很不放心，嘱咐我：“哪里不舒服就告诉我。”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现在不用死了，我很满足。
　　但是，我着实有些脸红。
　　夏夜尽不再跟我提这件事，他只是守着我，到了时辰就从雅行宫里拿膳食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很疲惫，明明只是待在榻上，却无端的感到劳累。夏夜尽拿过来了几本书，他在一旁看，也不出声，只是在看书的间隙望我一眼，我本来也跟着他看书，但是他的书太奇特，我什么都不懂，看不了一会儿就要困的睡过去。等到醒来，就见夏夜尽看着我。我一天的时间都在睡跟吃中交替渡过，夜里的时候还醒过一次，见夏夜尽还在，殿里点着一盏灯，他伏在我的手边，发丝落到脸上，我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把一件薄的被披在他身上，将灯吹灭了，躺好。
　　这样的夜让人很安心。

　　我像重病一样卧床休息了三天之后，流血提前好了。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夏夜尽送早膳过来，我就对他说：“我好了。”
　　“嗯。”他只是应了一声，再没有多说。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彼此都不再说它。
　　但是，我看见夏夜尽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低头。以后，恐怕我是再也不能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了。

　　在那件事刚过的一个早晨，我梳洗完，打开门的时候就见到夏夜尽站在门外的院子里。我出来以后，坐在他身边，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他没有回答我，反而问我：“这里是你收拾的吗？”
　　我点了点头。
　　他看着院子，说：“很整齐。”
　　我于是问：“那你家呢？你家也很整齐吗？”
　　夏夜尽想了想，自己很轻的笑了一声，回答我说：“不。我家是整个世上最乱的地方。”
　　“我不相信，倘若你家里很乱，你也必定是很乱的一个人。可是你是十分整齐讲究的。”
　　“你不懂得。”他望着天，像是在想什么东西，“我跟我看起来是不一样的。”
　　“怎么能不一样，墙是白色的，它就是白色的。看起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反驳他。
　　夏夜尽侧过头来望着我。
　　他这个人可能有这样的习惯，长久的盯着一个人，用我当年看鸟的眼神看。
　　他看够了，突然抬起手拍了拍我的头。以前，我母妃就经常摸我的头，一言不发的望着我。现在，他也做这样的动作，我呆住了。
　　我以为，这一个动作，是我与我母妃之间的秘密，旁人是不知道的。
　　我问他：“你为什么拍我的头？”
　　他说：“就是想。”
　　“你认识我母妃吗？”
　　他摇了摇头。
　　我自言自语道：“不可能的呀。”
　　“什么不可能？”
　　我跟他分析：“只有我母妃会这样摸我的头，别人都不会的。连我哥哥都不。怎么你会？”
　　他突然笑的很开心。
　　我疑惑的看着他。
　　夏夜尽对我说：“我刚见你的时候，觉着你很软弱。被关在冷宫里利用。你落到如今的地步都是自己造成的，不值得别人可怜。我不喜欢软弱的人。”
　　他这是说，他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就是感到伤心。
　　夏夜尽接着说：“可是那天你看落日的时候，跟我说，你能救人是一件积德的好事。我于是知道，你是善良。”
　　那天？落日？
　　“软弱的人不值得心疼，可是善良的人值得。”他又一次拍拍我的头，说，“这个动作，是心疼的意思。我跟你母妃都知道。”
　　我大体能明白他的话。他在夸我。这很好。我想着，礼尚往来，既然他夸了我，那么我也应该夸他。我想了一会儿，就学着他的样子也拍了拍他。
　　夏夜尽看着我。
　　我跟他解释：“我现在也心疼你几下。”
　　他皱眉。
　　我说：“你说应该心疼善良的人，拍一个人能表示心疼，所以我刚才是在心疼你。”
　　“我善良？”他以一种听了笑话的样子问我。
　　“我想了想，你夸我善良，我也该夸你。但是，我想不到什么品质是比善良还好的，只能也夸你善良。”
　　“你认为我善良？”
　　我点点头。
　　“你从哪里看出我善良的？”
　　这个问题我连想都不用想，“我的菜就是你帮我处理的，它们没有腐烂，都是托你的福。”
　　“你是因为菜觉得我善良的？”
　　“你还给我了很多好吃的。”
　　“那不还是因为菜？”
　　“你还陪着我。”
　　他不能再问了。他再问我就想不出来了。
　　“反正我也没有事做。”他说。
　　“你是做什么的？”我终于记起自己一直想问他的事，“别的人来了这里之后都是待一阵子就走了，可是你住了这么些天，你不回家做事吗？”
　　“我哥哥叫我在这里玩一阵子。”
　　“你也有一个很好的哥哥吗？”
　　“他不好。”他说的很坦然，“他基本上只对我和我母……母亲好，对别的人不怎么样。”
　　“那就够了。”我安慰他，“每个人的心意都是有限的，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用完了，在别人身上就用不出来了。”
　　夏夜尽想了想：“你心里都想些什么？”
　　我没想什么。
　　他接着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想的不对吗？”
　　“不，你想的很对，”他仔细的看看我，“可是，你怎么能想出来的？”
　　对于这一点，我很自豪：“我从小待在这么安静高雅的地方，闲暇时间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思索的，我告诉你的想法，都是我这么多年想出来的结果。”
　　他“哦”了一声，自己沉默着待了一会儿，才接着问：“你哥哥对你也很好吧？”
　　“那是自然。”
　　“看你的样子，你似乎很是以你哥哥为荣。”
　　夏夜尽现在的表情，我看不懂。他的脸太复杂。
　　“我哥哥就跟天是一样的。”我跟他解释，“地上之所以这样安宁美好，全是因为上面有天在顶着。”
　　“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诚实的说。
　　他想了一会儿，问：“倘若你哥哥现在回来了，你还会叫我陪着你吗？”
　　“会的，”这件事我很笃定，但是我随即又想起来哥哥那个奇怪的喜好，“不过我要先说服我哥哥，他这个人是很奇怪的。“
　　“嗯？”
　　“他向来不希望有人见我，来渡血的人也不让见，太医也不让见，宫女也不让见。尤其不让我见一种叫太监的人。”
　　他的眼里闪着很奇怪的光：“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吗？”
　　我摇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告诉我原因。
　　我于是想换个话题，就跟他说：“现在，夏天就要过去了。”
　　他没有出声。
　　“你的名字是夏夜尽，夏夜真的要尽了。你会不会也走了？”
　　“你不想我走？”
　　“我不想是没有用处的。”我告诉他，“我的愿望总是实现不了。”
　　“我迟早都是要走的，”他想了想，对我说，“但是，我可以到你哥哥来了之后再走，那样你也不至于自己待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走都是一样的，你走了就是走了，有没有别人来陪我跟你有没有离开是两回事。”
　　“嗯？”
　　“人是不能相互替代的。”我看到他有些惊讶的看着我，于是接着说：“你离开了，属于你的位置就空下来，别人是不能去你的位置那里补上的。”
　　他的样子很高兴。
　　过了一会儿，夏夜尽接着问：“但是，你说的那些你很想但是都没有实现的事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他，因为我想着有一天自己能不用那么疼的渡血救人了，这样的愿望是不对的。这是个坏的想法。
　　“我不说。”我笑了笑，“它是不会实现的。我会忘记它。”
　　夏夜尽说：“未央，你不要笑了。”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回过头去，不看我了，只是说：“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那样笑。”
　　我问他：“我笑的不对吗？”
　　夏夜尽重新把眼光转向我，我觉得，他的眼神是很奇怪的，总是能变成很多样子，我不能明白，尤其是现在这一种，他皱着眉，却不是生气，眼神看起来很平静，却让人觉得后面是不平静的，他看了我一会儿，才说：“你这样笑，让我很想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想让你那个愿望实现的事。”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忍着疼救人，他们国家就有些人会死，我们两国也会打起来。他是最不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的人。
　　我咕哝了一声：“你不会愿意的。你不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他直直的看着我：“我知道。所以想叫它变成真的。”
　　我没有告诉过他。我确定，他不知道。他知道了也不会想帮我。
　　“现在不行，过一阵子，就行了。”
　　夏夜尽说完，又拍了拍我的头，站起身，像是许诺一样跟我说：
　　“你要等着我。虽然现在不能，但是我不会让你等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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