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作者: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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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白首以为期

      由金陵入蜀,路途迢迢,即使快马急驰也要两月余,但史云裳却偏偏选了更要慢上不止一二分的水路,由秦淮河买舟,转入九江,一路逆流西上。
      租下的小舟虽然紧窄了些,两人在舱内坐卧起居倒也还绰绰有余。史云裳靠在篷窗边,拈着一把五味子炒过的葵花子吃得津津有味,壳子随手丢到窗外江中,纷纷扬扬飘在水面上。
      童翼抱着剑坐在他对面,不死心的继续劝说:“云裳,走旱路明明更快些,你偏要坐船,这一路水景你自己也说不知看过多少遍了,何苦还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自然是喜欢,不喜欢的话我看它那么多遍干什么。”史云裳抢白他一句,“左右时间还有一年,我喜欢一路慢慢的游山玩水的过去。禅心剑现在是我的包袱又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可万一辟寒玉也不是咱们要找的,再回头去找其他古物,时间恐怕就不剩多少了。”
      史云裳闲闲的又丢出一把瓜子壳:“那有什么关系,我说了只要你一年的时间,时间一到,你回你的虎啸庄,我自己再慢慢去找好了。”
      “禅心剑被回鹤大师说得那么凶险,不看你真的找到了镇它的东西,我怎么放心就走!”童翼伸手拿过横担在史云裳面前的长形包裹:“这个麻烦,本就是我给你惹来的。回鹤大师说它煞气冲天,但究竟怎样,谁也没有见过。可就是没有见过,我才更不放心。不知道它见了血会怎样,更不知道所谓的噬主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那些上古的名剑大都颇有灵性,可以护主示警,但说到有邪性的,这还是第一遭遇到。云裳,要不然,万一辟寒玉也不是咱们要找的东西,那时我又必须要走的话,这剑就让我先来试试,看看它究竟是怎么个邪法。”
      史云裳微笑着偏头听他的担心:“罗绶总是教我多占你些便宜,说是即使我不占你也会送上门来的。垂云,你这脾性,虽然是坦坦荡荡的侠义心胸,但也有些过于坦荡了,一时间,倒叫人不知该不该接受你的好意。”
      童翼豪气干云的一拍胸膛:“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想对人好也没必要掖着藏着的。我从在芙蓉庄那日起,就放不下你的事了,不然又怎么会一路陪着你来到这里。”
      “你这话,怕是要是对女孩家说起,才会赢得芳心一顾吧!”史云裳失笑,但随即又淡淡蹙眉,“不过,能说得这样直白,倒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怎么?有心事?”童翼十分心思尽放在史云裳身上,见他皱眉,忙凑近了问。
      史云裳淡笑一声:“我少年时,只晓得对人好,却从不肯将那一番心思挑明了让人知道,不然现在也未必落得一身茕然。若是我那时肯象你这样直直白白的将心里的话留下,这一遭听弦小筑里就该是另一番光景了。”想了想,又摇摇头,“不然。如果说了,那也就不是我了。”
      抬头看童翼,索性已经蹲到了他面前来:“云裳,原来你竟然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让你这样魂牵梦萦的?”
      “已是往事罢了!”史云裳偏过身,随手将凤血琴横在膝上,十指轻拨,一串珠玉之音泠泠迸出,旖旎中却又带了几许一折三叹的怅然。

      对于音律,童翼懂得并不太多,但因为是史云裳抒怀之奏,听得倒也认真.只觉那曲子婉婉转转的入耳,不知是琴佳,还是弹琴人的技艺佳,一时间水面风来,透襟沁骨,再一折花香满衣,隐隐间小儿女懵懂相嬉,最末了,都流入一派冷月清辉中,弦音犹在,那厢已经却已是千山鸟飞绝,空余一番不可追的慨叹……
      曲子在一番辗转叹息后,嘎然而止,童翼听得入神,被他这样忽然的收手吓了一跳,茫然的抬眼:“云裳,怎么了……”
      史云裳推开琴:“这曲子只做了半阕,下面不知道怎么,有些续不下去。垂云啊垂云,你要是通晓音律,岂不是可以陪我一同将它再续下去了!”
      童翼盯着凤血琴看了半晌,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小时候去大哥家玩,穆伯母一张上好的‘镂音’就摆在那案子上,我好奇的上去不知怎么东拨西拨两下,就断了两根弦子,回去后被我爹好好的修理了一顿。从那后,我就不敢再碰这些风雅玩意了。”
      “看你粗手粗脚的,倒也像你做得出来的事!”史云裳失笑。
      童翼索性将琴挪开,自己凑过去,近到两人膝头相抵:“云裳,虽然我不会弹琴吹曲,但多少还是懂得欣赏些的。你那琴音里不快乐,谱不下去了就抛开吧,何必还要在上面钻牛角尖呢!我不懂音律,但可以陪你做其他的事情散心啊!不然这样吧,我给你讲个笑话听听!”
      “笑话?”史云裳看着童翼一脸热切的样子,又看看被他远远推到一边的凤血琴:“好啊,你讲吧。”
      “故事是这样的,”童翼忙清了清喉咙,“从前,有一座小庙,庙里住了个好吃懒做的大和尚……”
      “等等……”才开了个头,史云裳忽然一抬手虚虚的按在了他唇上。
      “怎么了?”童翼心里好生奇怪,开口要问时,嘴唇一张一合间轻轻擦过史云裳手心,一派细软温热。脑中“轰”的一声,几乎半边身子的血液都涌了上来,烧得一片滚烫。
      史云裳没有注意到童翼的反应,仍是侧头向窗外,似乎在捕捉什么声音:“垂云,你听。”
      “听……听什么?”童翼一把抓住史云裳捂住自己嘴唇的手拉开,生怕自己再惹出什么荒唐的遐思来,但就这样放开,心里又是一万分的舍不得,于是只是怔怔的握住了,不松开。史云裳的手细长柔韧却又孕满了力道,就像他的人一样,是俊逸的、美丽的、风华绝代的,但又是那样坚韧与自信。手心和指尖上分布着薄薄的茧子,是多年习武留下的痕迹。童翼自己的手上也有,却要更粗厚些。不自主的轻点着那几颗小茧,童翼偷偷思度,他用的是一些细致的兵器,连带着茧子也细致起来。
      史云裳终于察觉到了童翼在自己掌心小小的作乱,一抖手抽出来顺便在他腿上推了一下:“叫你听外面,你在干什么!”
      被史云裳一抽一推,童翼“嗳”了一声,回过神来,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起,窗外细细飘来一缕琴音,其声如金玉相击,风格高彻,又不失一番柔情似水,萦萦转转间似乎要将听琴的人都缠了起来,拖入它的意境中去。
      “这曲子,是续着我的那首接下来的。”史云裳低头静听,眉间忽喜忽嗔,搭配着映在他脸上的水光,说不出的生动撩人。
      童翼轻咳一声:“你要是喜欢,我出去看看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史云裳一把拉住他:“我和你一起去。

      出得舱来,两人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一艘大船已经傍在了小舟左侧,成并行之势。那船上只张了一面小帆,现下西风又不紧,只靠着人力缓行,才能不急不徐的与小舟保持着同一速度。
      琴音在史云裳踏出舱外的同时嘎然而止,凝神看去,那大船上雕舱打开,两侧湘帘高卷,玲珑剔透的竹制雅阁内,一位紫衣人凭窗端坐,两名小童各持扇、拂侍立身后,好一派风流雅致,书骨墨香。紫衣人见史云裳出舱,微微颔首,五指轻挥,膝上瑶琴迸出一串珠玉之音,涵稳清雅,揉以问讯之意。
      史云裳轻笑,回头向童翼道:“这人倒雅得紧!他以琴音敬我,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应该回他一韵。”因见凤血琴被留在舱中,便从腰间抽出驭龙箫,捉音按律,凑到唇边。一缕箫音悠悠扬扬,凝而不紧,散而不乱,以为答礼。
      童翼与史云裳并肩而立,见他们二人一琴一箫,一问一答,乐在其中,自己好生无聊,心中闷闷的有些不乐。轻轻向旁闪开两步,避回舱去了。但坐在舱中,外面乐声依然清清楚楚的钻入耳中,扰得他气闷非常,一转身上了铺榻,垂目跌坐,抱元守一,静坐调息起来。
      虎啸庄内功以绵厚见长,根基中揉进禅功一脉的路子。运转周天时,身外五感俱断,仅有天一之体,结于空明。寻常禅坐,少则一日,多则三、五、七日不等,才能脱出无我之境。童翼这一坐下去,不觉时间流逝,等到终于吐气睁眼,舱中已是一片晕黄烛光。水面风来,穿过打开的隔窗凉凉拂面,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童翼垂下端放膝上的手臂,略一活动,却忽然听到身后悠悠传来一句:“童少庄主,坐禅两日,功力可是又突飞猛进了啊?”
      猛回头,却见史云裳单衣散发,侧卧在身后铺榻之内,丝被半拥,似是一觉初醒来,眉眼微饧的发问,带着三分的漫不经心。
      “还好。”童翼撑身站起,忽然忆起入定前的事来,别过头:“怎么,有新相识的琴友唱和,不在外面把酒言欢,却躲回舱里睡觉来了!”
      史云裳伏在枕上轻笑:“两日之久,就是再多的话也聊到头了,何况只是水面初识。不过,垂云,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进了船,莫不是怪我冷落好友,不悦了么?”
      童翼一窘,没想到史云裳一语将自己的心结点出,反而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轻咳了一声:“你有雅兴,那名紫衣人看来也是音律名家。我又不懂那些,在那里也是扰了你们的兴致,不如回来做些其他的事情。我还以为你们是会相谈甚欢,索性把臂同游去了呢!”
      “萍水相逢,曲终兴尽,你当我无聊到见人就去结交,抓住不放么!”史云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又有些渴睡起来。
      这句话虽是无心,但童翼听在耳中,却是万般的受用,当下只想问上一句:“那与我结交,是你难得的一次特例了?”
      还未出口,史云裳却象未卜先知了他的意思,合眸轻笑:“童少庄主,待遇自然是要不同常人的,才是我……”
      忽然间没了声息,童翼本在抻长了耳朵等他的下文,转眼看去,却见史云裳舒舒服服抱紧了被子,身子微蜷,已承蒙周公召唤去了。童翼这一来哭笑不得,但见史云裳睡得香甜,纵有一肚子的话也不能将他摇起来问个清楚,只好笑叹一声,小心起身,向舱外寻了船家要水净面洗漱去。可他手上虽然在打理诸事,心中仍念念着史云裳那最后半句的下文,思量到深处,难得忘情,再回神,才发觉万事已必,已是再次坐回榻边。
      舱中仅在壁角置了小小一捻红烛,想来是船家细心为客人所留。倒是隔窗半卷,水面上明辉一片,上下清光,双月如银,映得舱中水纹画墙,如剔透晶宫一般。童翼除下外衣,将自己的一套枕头被褥在铺榻外侧摊开。史云裳睡品极佳,倒与他白日里神采飞扬的个性不符,一旦沉眠,半宿也难见转身动弹等事,他此时又是蜷身侧卧,一张通榻,倒为童翼空出了大半。
      童翼合身躺下,却是半分睡意也无。他行功刚罢,体内真气盈沛,精神体力都正值顶峰,只因为自己一人,又是夜半,实在寻不出一二打发时间的事情来做,又怕扰了史云裳的安眠,才试图勉强自己歇息片刻。但即使躺下,依然只能睁大了双眼看着黑沉沉的舱顶,周公大人不肯眷顾,任他百般辗转,终是难眠。
      三更一点,人静夜阑,水浪轻拍木舷,船身亦随着波浪微摇,极轻的一抹晕红,照到榻上时,只剩了点点淡色,俏皮的笼上史云裳的眉眼。那光柔和得很,半分也不扰人睡眠,史云裳仍拥着被甜睡,却是童翼不经意的一个翻身,那暖暖的容光毫无预兆的打入他的眼中,一时之间,青山色渺,绿水归元,漫天的星月缤纷,尽入这方寸之地,刹那间让他不知身在何处,意动情生。
      史云裳许是朦胧中觉到了他的目光,倦倦的侧了侧身,半边脸埋进枕中,将被卷得更紧了些。童翼静静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心中动极归静,淡淡一笑,抬手掠开他颊上一绺微乱散发:“大哥赠你碧玉,以花王相喻,在芙蓉庄那日,你的风姿也确实夺人二目。但当此时,一切浮华卸尽,才更见得你的神韵,春花秋月,竟都是让人目眩神驰!”
      “那在你眼中是什么?”童翼犹在喃喃,史云裳忽然睁开了眼睛,七分初醒的迷茫,睡意犹浓,却又带了丝清醒时的聪黠,眸如点漆,水月波光,看向童翼。
      童翼惊讶他竟然醒了过来,但仍是身子凑得极近不曾向后挪动分毫,眼中温柔笑意,与平日中轩昂豪爽的虎啸庄少庄主却相异何其大相径庭,将他身下略歪的枕头扶正,低低道:“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
      答语低低如情人间才有的轻喃,史云裳终于又清醒了几分,松脱丝被,微撑起身,向童翼笑道:“垂云,你呓症发了?”
      “你说呢?”
      “心魔……”史云裳不知是要叹还是要笑,“种因得果,从此间,万劫不复!”
      童翼低呻一声:“纵使此身入无间,也难想回头了。云裳,我才知道,原来醍醐灌顶的滋味,竟是如此。禅宗有道,直指人心,立地成佛,没想到这人间情之一字,也可做同解。”
      史云裳终于将头埋进枕上,笑得双肩都颤动起来:“木头开窍,原来也是一弹指间的事情!垂云啊垂云,你此话可当真?”
      童翼肃容:“我何时与你打过诳语?”
      “你是太率直,还是太呆呢!”史云裳抬起头看着童翼,好容易平复笑意,“你可知你今日所说所做,在常人眼中是何等的轻浮之事,一掌送你到外面河中捞月,都算是便宜了呢!”
      童翼闻言,将身一欠,将史云裳背后舱壁上小窗一把推开,原来那一侧方是东北,一瞬间,白月如银,一片清辉洒入舱中,映得二人眉目宛然,纤毫必现:“此心如明月,白首以为期。其它事,随你去了!”
      史云裳连连叹着气摇头:“果然心性直的人,连说话都是不会拐个弯的。你这样执拗性子,不是叫我好生为难么?”
      “行否在我,知否在你,你若为难,我日后不再说就是,但这一年之期,你想来也不会就这样弃约而去吧。”
      “一年之期,你待如何?”史云裳莞尔一笑:“我拭目以待了,垂云。”
      童翼听他这话,反而一愣:“云裳,你有在暗示什么么?”
      “如果是连木头都听得出的暗示,又怎么会是暗示!”史云裳低笑,再次躺下,将丝被拉至胸口:“离天明尚早,我要继续睡了,你自便,如何?”不待童翼答话,安稳闭目,竟又自顾自补眠去了。
      童翼无言,低眉看着他的睡颜,手指只掠过空气,然后静静的垂在自己膝上。
      窗外月正好,星正明,倒映水中。人在舟中,便已是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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