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难养

　　水温暖热，氲着腾腾白汽，在空气中悠悠地飘着。

　　陆凌任自己仰躺在温水里，神智恢复之后，他觉得从四肢关节处隐隐传来阵阵痛痒。

　　“你冻伤了，而且还可能有些缺氧。”高离起身，“我没法带你去医院，但至少可以买点药膏涂一涂。”视线越过清水中陆凌身上到处发红的肌肤，高离如此说道。

　　“哦……”陆凌抱歉地望着她，“都是我自作主张去开你的冰箱，好死不死居然被关在里面，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谁说不是呢。”高离瞥了眼挂钟说道，“如果我晚回来半小时，冻不死你，怕也会憋死你。”

　　陆凌罕见地没有反驳也没有申辩：“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想来我出现在这里，除了给你带来新奇感之外，一直都在惹事情或者添麻烦而已。”

　　高离微微一笑：“哪里的事。”

　　正当陆凌感激涕零地还想说些什么时，她接着说道：“我没有一点新奇感。不是就长得比我矮一点儿吗？别想太多，给我好好休息，然后，能早点滚回去就早点滚回去，别再来烦我了。”

　　陆凌：……

　　浅表性的轻度冻伤必须注意保暖，于是高离很贴心地断了书房的中央空调，不知哪儿带了条绿色的毯子，将陆凌裹得像个粽子。

　　“你全身上下到处冻伤发红，必须保持温暖和干燥，我估计养个五、六天差不多。”

　　陆凌劫后余生，心情不错，还能开开玩笑：“被美女看到我全身上下，当真荣幸得很。”他自然注意到自己是光着躺在温水盆子里的。

　　“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幸运了，我不可能一直没事跑来看着你。”

　　“绝对不敢有下次了。”陆凌指天对地，“我现在已经深刻地领悟到自己的错误，在这里的世界，根本不能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的、正常的人类。”

　　高离听了沉默了片刻：“罢了，还是先吃饭吧。”她在太阳落西前回到家，而现在夜幕四合，万家灯火，连晚新闻的播报时间都已经过了。

　　陆凌被裹得一动不能动，只得躺着问道：“不会……又是泡面吧？”

　　“牛奶鸡蛋如何？反正你也吃不了多少。”

　　“千万别！”

　　陆凌听到“牛奶”两字却本能地一阵反胃。他在冰箱里为了自保已经做出所有他能想到的事，比如说——吃了比他头还大的一整块奶酪。这种高热量的食物易胖又油腻，但能提供的自饱和脂肪酸能让身体迅速热起来。他现在已经一肚子的黄油，再加牛奶鸡蛋，恐怕热量就要爆表了。

　　最后高离是煮了一锅的海鲜粥。

　　陆凌虽是极力反对牛奶鸡蛋，但他也没想过高离会真的听他的。两人相处虽没几日，但她强烈的性格特征，独来独往的执拗已经表露无遗。

　　细碎的干贝拉丝，与虾子放在一起反复煮炖，姜片捣碎，均匀地洒在白粥之上，散一小把盐搅一搅，再继续煲一刻钟，香气从锅沿溢出。

　　陆凌裹着他的毛巾被喝了一碗，觉得全身由里到外都暖洋洋的。他远远看着高离忙碌着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安全感来。从古至今、从自己的星球到这个平行世界，自己一直都是所向披靡的那种人，可难得被人保护着的感觉没想到居然也不赖。

　　“你休息一会儿吧。”高离洗了碗，转头过来，“我出去买药，你可别乱跑。”

　　陆凌低头看看自己：“我都裹成这样了，还能乱跑？”他直起身子努力蹦跶了两下，“像这样吗？”

　　“那就行。”高离轻轻把他推倒，让他横躺着，然后便随手摘下玄关门口的遮阳帽走出了门。

　　“对了，那个啥……”陆凌刚想起来还没告诉高离有陌生人闯入的事儿。大门已经砰然合上。

　　得！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陆凌干脆地躺了回去，闭目养神作咸鱼状。

　　也不知是不是死里逃生受的惊吓太大，明明晕过许久，这一睡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陆凌起身的时候又跌了回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还缠着一圈毛巾被。虽然时钟才刚指向七点，但今天的毒日已经初见端倪，他支肘掀被的时候发觉自己整个人都汗湿了，黏腻的汗水附在被冻伤的皮肤上，连皮拉扯下来的时候又疼又痒。

　　“洗一下吧。”

　　陆凌吓了一跳，抬头望去，高离的脸近在咫尺。

　　“……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离道：“我来了很久了。”

　　陆凌环视周遭，这里居然是她的卧室。

　　“所以，你是把我弄到你房里来了？”

　　“我查了下，冻伤过后还是需要护理的。”高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面露忧色地望着他。

　　陆凌低头看自己，饶是从来号称脸皮厚比城墙，还是有些微的不自在。

　　“不好意思，我没穿衣服……”

　　高离说：“你等一等。”她走开了一会儿，马上又端来一盆温水。

　　陆凌眼睛一亮：“你要帮我洗澡？”汗水结盐晶般黏在身上，他早想去洗个热水澡，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毕竟现在他是个处理“三急”都要翻越“马桶山”的小人儿。

　　高离单手将他拎起，轻轻抖落他还抓着的毛巾。

　　“没人要看你，但你这么抓着怎么洗澡？”高离嗤笑一声，不顾陆凌不自在的眼神，将他直接送入了脸盆里。

　　温水瞬间将刚睡醒的疲惫一扫而空。他差一点没站稳，张臂就抱住了高离的大拇指。高离挣了挣，“别动！”陆凌叫道。

　　高离果真就这么任他抱着手指。湿漉漉的感觉，像是被小猫的舌尖舔舐。她不由有些不满：“够了吗？你可以松开了吧。”

　　“等一等。”陆凌脚踩盆底，缓缓将身子再往下沉了沉，“浮力太大了，很容易摔跤的。”

　　“你不会游泳吗？”

　　“当然会！而且我的技术千里挑一！”这倒不是陆凌自夸，他的运动细胞从小鹤立鸡群，而且四十纪元年以来，人类对于泳技的探索从未止步，“亲水”大概是从娘胎羊水就带来的知觉，他专属的游泳教练手把手教了他五年，如果不是现在这个形态，普通人是决计游不过他的。

　　“会游泳你还怕？”

　　“人在水下难以控制平衡，何况我现在所受的浮力和以前正常体态时完全不一样。”陆凌也颇有些不满道，“这些道理都是万世不变的，难不成你不会游泳，否则怎么这么问？”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想不到高离倏然沉下脸来，半天才吐出三个字来：“是不会。”

　　这回轮到陆凌惊讶了，一个敢独自探野洞的女人，居然连游泳都不会。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觉得自己的记忆应该没有偏差，甭说几十纪元年前了，按照这里的历法，千年前就有擅泳者被称为“浪里白条”。这是一项历史悠久的技能。

　　饶是如此，陆凌还是隐隐感觉到高离对于“被人触碰”高于一般人的敏感和不喜。他确定这不是因为时代不同、地域不同的关系，而是她本人的性子就是如此清冷隔阂。但话虽如此，他反而从这冷感中觉出一丝暖意来，毕竟两人素不相识，她也没有利用他的特殊情况博名得利，从地下洞穴初遇至今，她一直都在嘴硬心软地为他尽可能提供帮助。

　　可惜我再过二十多天就要回去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我给不了她什么好处。陆凌如此心道，要是放在以前，这么大的恩情赏个房啊车啊都是不在话下了。

　　他现在正站在盆中，水面与脖颈齐平，除了头部以外已经全部浸没在温热之中。

　　高离在盆中滴了几滴浴液，伸指搅动了一番，带着玫瑰香气的泡泡便浮在水面上。陆凌与眼前的一个泡泡正对着，他能在那比自己脑袋还大的泡泡中里面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水汽香氛氤氲，他恍然有些晕眩，连身上多处冻伤的奇痒也暂时远去了。

　　第一盆水在身上遍沾香滑的浴液，高离又换上第二盆水，让陆凌洗净身体，然后她伸出食指让他圈臂够着自己，从水里捞出，裹在一条松软的大毛巾里捂干。

　　药店有现成的治疗轻度烫伤的膏体。陆凌瘫在毛巾里，双手双脚打开着，活活一副听任摆布的样子。

　　高离挤出一点橙黄的膏体，指腹推开，在他发红破皮的肌肤上轻轻点按。

　　“嘶……”

　　“怎么？很疼？”高离住了手，对他道。

　　“不疼。”陆凌居然难得地现出一丝尴尬来。他将双臂枕在头下，任她动作，却是有意识地曲起了两条腿。

　　高离狐疑地往他身下看过去，脸上本就不怎么丰富的表情顿时凝住了：“……”

　　她这下算是知道他怎么回事了。活了二十七年，高离虽是清心寡欲的人，到底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陆凌这样的表现是作为男人本能的亢奋。她颇有些好笑地说道：“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

　　陆凌没好气道：“都变成这样了，你还不让我有心思想那些有的没的？再说了，我只是想想，我什么都不做。”

　　高离接了口：“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想做什么？”

　　陆凌心道：被这么酥痒柔麻地全身抚摸，肌肤相亲、不隔片缕，你来试试什么感觉？！不过转念又想：看她那淡漠的模样，说不定还真的能够无动于衷、老尼入定……

　　“你没谈过恋爱吧？”陆凌突然开口问道。

　　高离微微挑眉：“没有又怎样？”

　　“我就知道……”陆凌耸耸肩，“你整个人上上下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味道。”

　　虽然高离知道这是事实，但除了龚咏雯之外，几乎没有人在她面前直白地说过这些话。

　　“有空关心别人，还不如多想想你自己。把肉翻过去！”她没好气道。

　　陆凌愣了愣神，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把肉翻过去”的意思。一边嘟囔着“我不是肉……”，他一边听话地烙饼似地翻了个面，对于自己屁股朝天这回事已经完全不能去想是不是应该作个娇羞状表现出尴尬的样子了。

　　“哟……”

　　药膏丝丝清凉，均匀地抹满了整个屁股蛋，刚被温水泡软的皮肤有些褶皱，冻伤的部位显出更有别于其它皮肤的不正常的红。

　　等到将陆凌前前后后都抹遍了药膏，高离将他重新用毛巾包起。

　　“这药很凉，虽然天热，还是要注意保暖。”

　　“这大夏天的，热得都能裸奔了，你还把我裹成人干，这么下去冻伤倒没事，我会先中个暑来着——而且，你让我这样怎么上厕所、怎么吃饭？”

　　“有事叫我。”高离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离开了房间。

　　陆凌：“我现在就想上……”

　　“砰”地一声，门已经关了。陆凌含着怒气想：“得了，再忍忍吧，这几天只能少喝点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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