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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吐
叶颐仿佛被冰封的身体,忽然有了动作。
他俯下身,一只手伸到荆果后背,将她扶坐起来。拣起枕头旁织纹整齐的毛线衣,像大人为小孩穿衣服那样,握住荆果的手从袖子里牵出来,再一只一只为她扣好肥白的纽扣。
他又脱下自己蓬软的铅灰色棉衣,耐心地引领她好好穿上,裹得像只发胀的面团。
“还冷吗?”叶颐问。
荆果红着眼,摇摇头。
以她从未有过的清澈纯真,凝视住他的每一个动作。
两人共同坐在床边许久,听得见闹钟秒针嚓嚓行走的声音,直到心情平复,直到仿佛经过了沧海桑田。
叶颐轻轻握住她的手,对她笑了一笑。
“你过得好,就是对我的报答。”
他笑中含泪,温言细语。
荆果一下就忍不住,急促呼吸后,崩溃大哭。
·
在这个小小的木板房里,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得到如此尊重与爱护。她忽然相信,这世界上也有好人,也不是那样糟糕。他像一束光照进了她灰暗的心里,极致干净,极致温暖。
破碎的心,像被一双手软软地拾起碎片粘起,一块一块……终于没有裂隙。
她将衣柜里的黑色羽绒服取出来,认真帮他穿上。而后带他走出了游戏厅,走出了台球室,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来到客运站外面的菜市场里,大步爬梯走上一栋居民楼顶荒芜的天台。
天台的水泥地上长满青苔,墙角之下倒着几盆无人照料的花草,却生长得意外繁盛。野生的植物,比精心照料的,更具有一股磅礴顽强的生命力,在月光下绿得泛光。
荆果双手按在墙砖上,半个身子都露在围墙外面,夜风将她短发吹得纷纷扬扬。叶颐也走了过来,与她并肩而站,整个胸膛都在抵抗迎面而来的冬夜寒意。
听荆果絮絮而说。
“高中以前,我就住在这栋楼里,和我……爸妈一起。听说这个天台上,曾经有人跳楼死了,有时候还闹鬼,所以没人敢上来,一直就锁着。我家里经常有很多人来,太吵太闹了,我不喜欢,就把桌子凳子搬到天台上来,锁上铁门。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觉得自己真渺小啊。”
“我爸妈不是好人。他们好吃懒做,在我初一那年干上了传销,我一点也不意外。”
“十七年前的冬天,奶奶背着竹篓去县里赶集,在这个菜市场边上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我,就把我捡回了家。”
叶颐心中一诧。
“我爸妈结婚好几年都生不出孩子,后来去医院检查,是我爸的问题。他们总想去亲戚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可亲戚们都知道他俩不走正道,不愿意沾上关系,拖拖拉拉的,一晃就是十几年。直到奶奶捡回了我,这个家才算有了个完整,可我越长越大,他们便越来越嫌弃是个女儿,有时甚至埋怨奶奶,怎么没捡个带把儿的回来。”
“我小时候跟着奶奶住在乡下,他俩天南海北到处跑,过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后来经人介绍,在县里做了生意、租了房,有些安定下来了。我在村小念完了小学,成绩还不错,奶奶想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便把我推给了他们,就住在这栋楼里,在三中读了初中。”
“这三年我并不开心。城里的同学会笑话我寒酸,女生们老在背后说我长得土,一看就是农村人。男生们总是揪我头发,拍我肩膀,一边逗我一边跟我表白。我的成绩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了,老师讲的很多知识我都理解不了,每天都觉得很压抑。回到家以后,爸妈见我总是苦丧着一张脸,觉得晦气,每天我都挨骂。”
说到这里,她不自觉笑了一笑。
“就是我来到县里跟他们同住的那一年,他们开始干传销。”
“你在电视里也见过那场面吧。一个房子里乌泱泱的坐一群人,像学生听老师讲课那样,听着听着,就出不来了。他们先是骗朋友,然后骗亲戚,最后所有认识的人都骗,哪怕只有一面之缘。那个房子里每天都充斥着各种口号,各种激情,每个人都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发财梦里,像魔怔了一样。有的人也发现了不对,可这时候已经泥足深陷,为了自己不钱财一空,又去骗自己家里的人。就这样,他们越来越壮大了,也越来越让我感到可怕。”
“初三,我长到了十五岁,白白嫩嫩,越来越漂亮……”
这样的开头语,使叶颐莫名心头一紧。
荆果讲述这段时,嘴角浮起怪异的笑容。
“有一个是我爸的上家,有两个是有钱的下家,平时我都叫叔叔伯伯,年纪跟我爸差不多大,也跟我爸一样挺着个大啤酒肚,脸皮毛孔特别粗,牙齿都是那种老烟鬼的颜色,黄黑黄黑的。我在房间里做作业时,他们总有意无意走进来,假装替我讲题的样子,把我整个人圈在他们身下,将自己的脸靠到我的脸上,恶心得让人想吐。”
“我最害怕夏天,衣服穿得都薄。有一次我正趴在书桌上打盹儿,忽然就有一只手从我脖子后面伸进去,使劲摸我的后背。我一下子就醒了,回头一看,是我爸那个肥头大耳的上家,他迅速缩回了手,笑眯眯地望着我,而后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又走了。”
叶颐深呼吸一口气,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去找到爸妈,向他们诉说那些叔叔伯伯对我动手动脚。他们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假意哄了我几句,就将我赶出了房门。后来那种事情又一次次发生,我才悲哀地知道,在他们心里,我一直就是个外人,他们永远不会为了我,而去损害自己的利益。如果可以,他们甚至愿意献出我作为礼物,去讨好那些金主。”
她停顿片刻,才又继续说来。
“我在恐惧里度过了我的一整个初三。那个夏天真是难熬。白天在家里睡觉,睡着睡着,就有人爬上我的床。父母的不管不问,助长了那些畜生的气焰,失去保护的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那么无力、那么脆弱。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走上这个天台,想要做第二个跳楼的人。可我写遗书时想到了奶奶,我唯一惦记的奶奶。于是我买了车票,从这里跑到客运站只花了五分钟,回到了乡下,回到了奶奶的怀抱。”
“起初我什么都不想说,每一件都那样难以启齿。奶奶看出我的异常,把我拉到观音菩萨下面拜拜,对着菩萨说,我是她向满天神佛求了十年才求来的孩子,是天神下凡来满足她的心愿,如果我有痛苦,那一定都是她的过错,是她没保护好我,让我来人间受苦了。”
荆果泣不成声。
“我一下就哭了,扑到奶奶怀里,向她倾诉爸妈那群朋友对我的猥亵,倾诉我的痛苦与恐惧。我觉得自己像个腐烂了的肉|体,是垃圾堆里被苍蝇叮来叮去的垃圾,我再也配不上任何美好未来。我抱着奶奶,奶奶也抱着我,我们一齐跪在菩萨身下,哭得东倒西歪。”
“我起初想,奶奶知道后会把我接回乡下,让我逃离那个地狱。可奶奶没有这样做,她说‘果果,你还得在城里念书,考个大学,以后去大城市过好日子’。”
荆果眼前仿佛浮现出奶奶那一天望着她时,慈爱的音容笑貌。她颤抖着、微笑着,向叶颐说:
“然后她亲手拨出了报警电话,提供了所有证据和线索,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儿媳,一举送进监狱。”
叶颐震撼不已!
瑟瑟冷风中,荆果将湿润的脸埋入小臂,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温柔脆弱地凝望叶颐。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捡来的孩子,奶奶却可以为了我,去举报自己的亲生儿子,将他送入大牢。这份恩情,我当牛做马一辈子都还不清。奶奶是我的天,是我在这人世里唯一的念想,她的心愿是让我考个好大学去过好日子,我的心愿是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以后带她去大城市,我们一起过好日子。”
“可是奶奶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了。家里的钱全都赔给了亲戚,一份都没剩。她舍不得买药吃,一颗药掰成两半吃,只为了多省几块钱买毛线,给我织厚一点的毛衣穿。前段时间,她住进了卫生所里,大夫说至少得去县医院住院治疗。奶奶不舍得花钱,连卫生所都不愿意呆,又回到祖屋里住了。”
“我想要钱,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我一直在攒钱。可我好像永远都攒不够可以为奶奶治病的钱,我很害怕,怕奶奶哪一天离开我,那么这世界我也待不下去了。就在这个天台上,我会像一只逆风飞翔的鹰,用最后的力气去亲吻大地。”
她用一个最美的比喻,去形容自己生命的落幕,没有一丝怨怼,只剩下白茫茫的凄凉。有时,死亡更像一种解脱,她在那一秒没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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