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寇与花魁

　　海水一下子淹没了她的头顶，她的脚尖触到了水底的礁石，用力一蹬便浮出了水面。

　　虽然莘窈天生怕水，但此时希望就在眼前，她不管不顾地在水里扑棱着，拼命往岸上划动，水底地石头忽高忽低，她接二连三地踩空，喝了好几口水，不住犯恶心。

　　海里遍布的珊瑚划伤了她的腿，她的绣鞋也跑丢了，可她浑若未觉，只是不停地往岸上奔，一口气奔出了五六丈。

　　海水越来越浅，很快便只没及她腰处。

　　莘窈刚松了一口气，一回头却发现无数海寇已经跳入海中向着她的方向奔来，她登时魂飞魄散，宛如脱网惊鱼一般往前跑。

　　可惜还未跑出几步，便被人抓住了头发往后一拖，冷不防跌倒在水里。

　　她被迫仰起脸，一张布满虬髯的脸出现在她上方，他咧开嘴冲她笑，“想不到这条船上还有这么美貌的小娘子，可不能让你跑了！”

　　莘窈无法动弹，漫天雨水落在她脸上，她大口大口喘息，像一条被甩上岸的鱼儿。

　　“乖乖跟我走吧！”他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拖起来。

　　莘窈手中的小刀突然扎进了他的心窝，那人嚎叫一声，反手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

　　莘瑶被打得眼冒金星，她扑倒在水里，上气不接下气。

　　方才那一刀显然没有扎中要害，水贼见她脱逃，立刻冲上来抓她，她正要躲避，眼前忽然有道银光闪过——有什么东西劈在了那大汉脑袋上，他都没来得及喊叫，便扑跌在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只见一把银光闪烁的利斧斜插在他脑袋上，它不知从何处飞来，砍得那人脑浆鲜血崩流。

　　莘窈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干呕。

　　大雨漫天，火光和闪电中，那个戴着鬼面的黑衣青年正快步蹚水而来。

　　莘窈勉强起身，奋力往岸上跑，而那黑衣青年并不急着追赶，他大步走到独眼大汉的尸体边，俯身拾起那把斧头，这才望向奔逃的女子。

　　莘窈已经精疲力竭，当她跑上岸时，身体重得像是灌了铅。

　　越来越多的海寇往浅滩的方向聚拢，雨如瓢泼，莘窈又冷又累。

　　她已经没有力气跑了，可偏偏就在这时，那鬼面青年突然向着她狂奔。

　　莘窈顿时魂飞魄散，发足再跑，下一刻，一道绿光闪过，她猛地定在了原地！

　　夜幕太浓，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风里有黑色影子若隐若现。

　　下一刻，一把雪亮的长刀当头对她砍下，她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扑倒在地。

　　刀光闪过，血珠子飞溅在雨丝中，有人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了这一刀。

　　莘窈张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鬼面，她听见他闷哼了一声。

　　“你，你没事吧？”她颤声道。

　　他扑在她身上，粗声喘气，似在强忍着疼痛。

　　莘窈心乱如麻，她伸手去够他的后背，想探探他的伤口。

　　可他躲开了她的手，慢慢撑身站了起来。

　　此时，浅海中又有两名海寇冲上了岸，他们飞出铁索紧紧缠住了方才使刀的年轻人，用力将他往海中拖，而那持刀者似乎有着超常的力气，他奋力一挣，竟是挣断了一根铁链！

　　那鬼面青年见状，立刻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他。

　　莘窈没有反抗，任由他拽着自己的手腕往岸上走去。

　　两人穿行在沙滩上的巨石堆中，辗辗转转，最后找了一处狭窄黑暗的岩洞走了进去。

　　莘窈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呆在这里别动。”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抽出了背后的利斧，又转身奔了出去。

　　女郎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地，她已经没有力气跑了，虽然危险尚未解除，但她已没有力气挣扎。

　　莘窈背靠着岩壁，抱膝缩成一团。

　　大雨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急密的雨丝在岩洞口化作了一道水帘，海浪拍打着岸礁，天迟迟未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以为自己要冷死在这洞中时，忽然又听见了声响。

　　一个黑影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她定睛一看，竟是那鬼面青年。

　　他应该刚经过一场恶战，形容十分狼狈，黑色劲装有好几处裂开，面具上溅着鲜血，原本高束的长发也散了大半。

　　他一手扶着岩壁，缓缓走近她。

　　“你还好吗？”她低声问了一句，先是向他伸出手，然后又收了回去。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只是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或许是受伤的缘故，他有些虚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她倒去。

　　莘窈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他见她闪躲，似是有些难过，勉强稳住了身形，没有再向她靠近，但没过多久，他又不死心地去抓她放在膝上的手。

　　莘窈微微挣动，他却不放，只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中，然后隔着面具凝望她，那姿态像是在熬忍痛苦，又像在向她祈求着什么。

　　莘窈不明所以，只觉心中一软，便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

　　黎明依然尚未到来，这一夜像是无穷无尽，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莘窈浑浑噩噩记得，很多年前也曾有这样一夜，大雨瓢泼，电闪雷鸣，她坐在冰冷的山洞里，浑身湿透，绝望地等着天亮。

　　那是莘家被灭门的一夜，十六岁的她独自带着弟弟逃命，逃进了一座深山中。

　　两人跑得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她腿一软狠狠摔在了泥地里，怎么也站不起来。

　　“姐姐！姐姐！你再坚持一会儿，前面似乎有人家，我看到光亮了！”

　　莘晏不过十一岁，却已成了她逃亡路上的支柱。

　　她揉着崴疼的脚踝，勉强抬起头来。

　　风潇雨晦里，她看见了一点昏黄的灯光，虽然模糊不清，却像是黑暗里的火焰，刹那间勾起了她的生存欲望。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克服脚踝的剧痛；也忘了自己是怎样在弟弟的搀扶下走到那座燃灯的院落跟前，只记得两人疯了一样地拍门，等门被人打开的时候，两个袒胸露臂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们的身上只披了一层薄纱，脸上堆着假笑，妖娆胴体在烛光下若隐若现，看清来者是个姑娘后，立刻面露鄙夷。

　　“求求你们！收留我们一夜吧！”她苦苦恳求，就差没有下跪。

　　可门边的女人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姑娘，咱们不收女客，你身边的男孩儿要是再年长几岁，倒是可以留一夜。”

　　“求求你们了！”她在大雨里冷得打哆嗦，一手紧紧搂着年幼的弟弟，“哪怕住柴房也行！”

　　“可咱们不能坏了规矩，”姑娘们摇着头，笑盈盈地关门，“对不住了。”

　　“等等！”

　　虚掩的木门突然又被打开，一个年长的妇人举着烛台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她走到两个姑娘中间，抬起头端详着来客，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姑娘，这两个丫头不懂事，别跟她们计较，你浑身都湿透了，快进来，我领你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裳。”

　　老妇人领着落难的姐弟，走进温暖的内室。

　　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潮湿糜烂的香气，莘窈尚自天真懵懂，不知世事险恶，误以为这老妇人是菩萨临凡，对她感激涕零。

　　“来，小公子先坐下吃点东西，让你姐姐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她马上就会下来的。”方才开门的两位姑娘一左一右拉起莘晏的手，将他带到一张堆满食物的长桌边。

　　莘窈当她们好心，赶忙道谢，听话地随着老妇人上楼。

　　可惜她并不知道，这户人家是做暗娼的，她们假意收留他们，实则趁少女洗澡的时候，把她卖给了一个嫖/客。

　　后来发生的一切，是她至今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她原本舒适地浸泡在充满热水的浴桶中，却突然被人掐住脖子，从浴桶里提了起来。

　　那是个男人，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却相信他是只野兽。

　　她拼命反抗，用手打他，用指甲抠他，可他还是轻而易举地将她从浴盆里提起来，扔在了地上。

　　她一/si/不/挂，满身是水，落在地上就像一条落在砧板上的鱼。

　　野兽扑到了她身上，她疯了一样尖叫反抗，却无济于事。

　　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好像要将她整个人撕成两半，她疯狂踢打着，然后被人大力地抽了好几个耳光，抽得眼冒金星。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始在外头砸门。

　　“砰！砰！砰——！”

　　她已疼得意识模糊，被那狂暴的声音惊醒，复又挣扎了起来。

　　随着一声巨响，木门訇然敞开。

　　十一岁的莘晏手里提着一把银光闪闪的斧头站在门外，他呼吸急促，眼里凶光腾腾。

　　“阿晏……是你……”她认出了门外的男孩，冲他大喊，“你快跑！快跑！”

　　可他置若罔闻，眼睛死死盯着扑在她身上的男人，突然冲上前，二话不说举起手里的斧头用力砍了下去。

　　热血顿时溅了她满身满脸，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后来的事，她不愿再做回想，只记得自己逃走时赤身裸体，只来得及披上一件厚实的斗篷。

　　深夜里刮起暴风，她与弟弟在倾盆大雨里一口气跑出了两里地，终于渐渐没了力气。

　　他们找了一处干燥的山洞，坐在洞里休息，等待雨停。

　　莘晏默默地看着姐姐，仿佛一夜长大，目光冷静又悲伤，完全不像个十岁的孩子；而莘窈则低着头，努力忘却刚才发生的事。

　　她身上的斗篷湿透了，变得粘湿又沉重，她很想将它脱下来，然后找个火堆取暖，可她底下什么都没穿，身边更没有带火种。

　　她很想哭，她希望有个人能像对待孩子一样抱抱她，给她安慰，她将脸埋在膝盖里，拼命压抑住哭泣的冲动。

　　莘晏仿佛感知到了，他悄悄来到她跟前，张开双手抱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亲眼看见她受辱的那一幕，她本以为他会嫌弃她，不想碰她，可他却上前紧紧抱住她，仿佛她还跟从前一样纯洁。

　　往事在她的梦里不断上演，不知不觉，泪水湿濡了面颊。

　　“阿晏，阿晏……”她在梦里呢喃他的名字，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她所有感情的寄托。

　　有人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水。

　　莘窈悠悠睁开眼睛，一张鬼面映入眼帘，他抱着她，抚去她的眼泪。这个怀抱很熟悉，很温暖，为她驱散了纷涌而来的噩梦，给她带来的慰藉一如当年。

　　“利斧与你并不相配，你为何拿它作武器……”她好像在说梦话。

　　“什么？”他低声问。

　　可莘窈又闭上了眼睛，呓语过后，她沉沉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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