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客栈

　　这头，叶凌带着风眠灰溜溜地上了楼，夹着尾巴将自己打得两桶水倒进了浴桶里，伸手探水，水温正好。

　　他笑眯眯道：“风郎，方才的事别介意，过来洗吧。”

　　风眠挑着眉，背对叶凌解了衣带。叶凌这才发现，那少年的背上也有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疤，透过破烂不堪的黑衣血影森森又触目惊心的裸|露在空气中。可想而知，一个表面再嬉笑轻佻的人，背地里也有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和过往，让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风眠将伤痕隐没在乌发之下，像很多人一样把它保护得很好。他不愿主动多说，叶凌自然不会不知趣地询问。想来，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如若不把风眠带回来，他一定还要在外漂泊流落，没有归路。

　　“师兄？”风眠半侧着头，笑得乖觉，“你要看着我沐浴吗？其实那样，我也可以接受。”

　　见到风眠已将那件“乞丐服”褪至腰间，后背白皙紧致的轮廓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符的成熟，叶凌才回过神，他慌乱之下逃走，接着就是一声结实厚重的撞击声。

　　“咚！”

　　叶凌揉揉头，火急火燎地蹿到屏风后，若无其事地坐到书案前，拿起时禹送来的文书，撑起面子道：“那个，我没事，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屏风后并无嘲笑之声，风眠仰头靠在浴桶边，悠悠的白雾随着他的动作腾空而起变幻出种种形态。

　　一阵静默后，哗哗的水声里，风眠道：“师兄，你看的是什么书？好看吗？”

　　“呃，没什么，是......”叶凌合上书，镇定念道，“簿......簿德......”

　　......

　　这一次，他的镇定只差一层屏风的厚度就要四散奔溃，迅速将文书翻转，他瞥了一眼风眠，还好那边烛火下的身影没有异动。

　　他缓缓吐气，正色道：“往生功德簿。”

　　那人影先是低着头，片刻后，沉吟道：“师兄看这些做什么？”

　　一种风郎正偷笑的画面跃然脑海，叶凌神伤地扯了扯嘴巴，皱眉道：“这上面记载了客栈运作，功德换算，基本通灵法门以及所有功德使的现存功德，多了解总没有坏处。最后这里，还分门别类地讲述了已经得道飞升之人的姓名和事迹。”

　　风眠听了不以为然：“师兄用不着攻读这些，你想知道什么，问我便是。”

　　叶凌放下文书，饶有兴致：“哦？风郎还知道这些？难道？”

　　风眠笑了笑：“师兄对我定有诸多疑问，其实四百年前我也是一名功德使，不过犯了错，失去了飞升的机会。既然天庭容不下我，我便四处为家，还算自在逍遥。”

　　犯了错？什么样的过错会让一个人直接失去改过自新的机会，叶凌口唇干燥满心惋惜，但刨根问底揭人伤疤从不是他的风格。只是伤疤这个东西哪怕仅仅是公之于众也是钻心之痛，想到风眠依旧风轻云淡地将其说出口，叶凌还是觉得都是自己的过错，毕竟都是自己开了这个头。

　　屏风上的金色银杏流光璀璨，缓缓升空的热气晕染着层层叠叠的落叶，叫人更加看不清屏风后的一切。沉默许久，风眠低沉的笑声从后方传来，叶凌窘道：“风郎，你笑什么？”

　　风眠笑得更欢：“我笑师兄当真清纯又可爱，这样的鬼话你也信。”须臾，他突然严肃起来，“好了，别担心，你一皱眉我就......”

　　“你就什么？”

　　“没什么，师兄一担心，我的良心就会痛，因为我骗了你，哈哈哈......”不知是水变冷了还是感受到叶凌身上传来的阵阵寒意，他又沉声道，“至于我为何会知道往生客栈的事情，实在是有不能宣之于口的苦衷，你知道的，如果有可能，我永远不会骗你，哪怕半个字。”

　　永远不会骗我？叶凌觉得这句话像是情郎在对心爱的姑娘吐露心意，从风眠的嘴里说出来他还真是不习惯，叶凌脸皮薄，在情爱这方面的记忆为零，自然没什么经验。他结结巴巴，不自在地‘嫌弃’道：“风郎啊，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学来的，小小年纪，戏曲话本倒是没少看。”

　　那浴桶里一阵清脆水声，风眠老成地纠正：“师兄，若是在人间，我这个年纪早就该娶妻了，运气好的话，投生在富庶人家，没准已经妻妾成群，儿女遍地。”

　　闻言，叶凌笑得眉眼弯弯，不依道：“照风郎的说法，我这般模样岂不就是‘孤寡老人’？说起娶妻，风郎之前可有过心仪的女子？”

　　此话一出，那屏风另一边完全没了声响，叶凌心中猜测，自己定是又说错了话，如果风眠真的有心爱之人，那么爱而不得抑或生离死别又何尝不是最不能触碰的一面。叶凌连连摇头，心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专往别人的痛处下手，实非君子所为。

　　他怯怯低喃：“那个，风郎，你没事吧？”

　　“师兄，你过来......”风眠隔着屏风向他挥了挥手。

　　“啊？啊！哦......”

　　绕到另一面，风眠正歪着头，两只胳膊抵在木沿边，冲着叶凌微微笑着，一副没羞没臊的模样，叶凌心中叹道：到底还是个孩子。

　　湿润的发丝悬于唇角，不断向下滴着水，雾气渐消的水面圈圈波纹由近及远。风眠白皙的肩膀湿漉漉的，锁骨下的胸膛此起彼伏。叶凌一时看呆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少年面前。

　　就在这时，风眠在水中一个滑冲像是要起身，叶凌本能地移开目光，迅速转身。

　　可那水声在叶凌转身时戛然而止，只见风眠拖着澡巾拽着叶凌的衣角，趴在桶边道：“师兄怎么了？我看不到身后的伤口，师兄帮帮我好吗？”

　　只能虎口相撞以解郁闷，叶凌尴尬到差点原地死亡，他回身支吾道：“热气熏了眼而已，哪里？我来帮你。”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推了门进来，叶凌的澡巾还没拿稳就掉进了水里。给小孩洗澡这样的事要是被人瞧见了，叶掌柜颜面何存？

　　他倒腾着腿闪到门前的时候，来人正掐着大门往回拉，准备溜之大吉。

　　“时禹，你你，干嘛呢？怎么都不敲门就进来，有没有礼貌啊？”

　　时禹知道，躲是躲不过了，他将手中的茶水往上一抬，苦笑起来：“大人，你怎么不锁门，我这左脚踩到右脚，为了稳住手里的东西才撞了门，真不是我开的。虽然我难辞其咎，可是，我真不是故意的。”

　　叶凌摆摆手不想多说，接过茶盏茶壶道：“辛苦你了。”

　　半推半就地走到门外，时禹不甘心地堵住门：“大人，求您件事，您能不能和里面那个人说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叶凌叹了口气：“风郎他不是小气的人，不会放在心上。况且大家都是男人，怕什么？！”不知为何，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虚。

　　时禹五味杂陈，急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大人还是替我多上一嘴，有时候一句话是能救命的，真的！”

　　“时禹君，你还真是儒雅循礼。”叶凌嘴角抽了抽，心道你还真是小题大做，直到他拍着胸脯担保会向风眠好好解释一番，时禹才垂着眸子走了。

　　“啊——”

　　“什么声音？”

　　见叶凌要下楼查看，风眠淡着嗓子：“没什么，那个什么时禹，他踩空了。听这声音，也就从五楼滚到了二楼，并无大碍。”

　　“哦......”想来时禹法力高深，应无大碍，叶凌也不去多管闲事。

　　可时禹没有大碍，自己一转身却被撞得眼冒金星。不知何时，风眠已经穿好了衣服站在他身后。这少年，个子比自己高，身体比自己壮，偏生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声音，鬼魅一般。

　　“师兄，没事吧？吓到你了。”

　　叶凌拼命地摇摇头，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长服，长身玉立，看着自己的时候永远眉眼带笑，说他正经有时又挺不正经，说他轻浮有时又严肃到可怕，说他可怜有时又觉得他似乎一直在隐藏着什么......不过此时，说他好看却是真的好看，毫无疑问的好看，能让叶凌精神错乱迷迷瞪瞪的那种好看。

　　“师兄，在瞧什么？”他凑近了几分。

　　“那个，头发太长，需剪，我剪刀呢？”

　　风眠伸出手，剪刀正挂在他食指上：“师兄在找这个？风郎等候多时了。”

　　“……”

　　七月的夜晚已经有了稍许凉意，露台上依旧留存着方才那阵阵栀子花雨残留的清香。天边的星星落在叶凌手边的水盆里，叶凌将功成身退的剪刀过了水晾在风眠方才坐过的凳子上。回屋后他点了檀香，香气幽幽腾空而起，叶凌躺在床上想起了在暗罗门时遇到的女鬼，他轻叹一声，还好现在身边睡着的是风眠。

　　风眠将头枕在双臂上，忽然转头：“以前，也有一个人常常给我剪发，相较而言，师兄的手艺毫不逊色。”

　　叶凌笑得莞尔，本就明丽的容貌更动人心：“哪里，分明是风郎生得英俊，想必任何发式在风郎身上都是极为好看的，若是姑娘们见了，一定会芳心暗许。”

　　闻言，风眠竟没再说话，放下双手便转过了身。

　　叶凌这才想起桌上的药膏：“方才倒是忘了，风郎的伤还没用药。”

　　“不用了，都是小伤而已。”许是怕叶凌担心，风眠又道，“早就习惯了，想来明日便能好的差不多。”

　　虽是极为体贴的一句话，叶凌听了却并不好受，因为少年口中转瞬即逝又难以捕捉的那一丝落寞他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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