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带春风指御舟

　　我看着他一脸笑意，暗暗腹诽道:后世人可不知道你是才中饿狼，都拿你当色中饿鬼才是真的。
　　我笑着挽住他的胳膊道:“郎君家里有这么多才子才女吟诗应和，哪里还缺一个早就不知身在何处的娘子？我们把她忘了吧，好吗？”
　　“你呀。”
　　次日午膳时，隋炀帝派人送来昨天让我稀里糊涂的，那道叫辣骄羊的菜。
　　“这是至尊专门嘱咐，让奴送来给沈小娘子食用的，小娘子快尝尝。”
　　在我下意识里，还是感觉科普书不会骗我的。因为明朝离隋朝太远了，绝不可能有辣椒。虽然我不喜吃辣，但为了验证真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马上动手一尝。
　　好家伙，居然是麻的！
　　这回我终于知道这是什么辣了：“这明明就是花椒嘛，就这么辣的啊。”
　　在一旁伺候的阿玫好奇的看着我：“娘子刚才在说什么，花椒？那是什么东西？”
　　“没什么，这道菜就该改名叫花椒羊。”
　　正月二十七那日，倭国遣使进贡。杨广还记得我想见小野妹子这事，便在朝见完毕后宣我到大业殿里，指着面前两名异族男子的其中一名道:“这便是那倭国使节苏因高了，我记得你进宫第二日时，就说你想见他，这不他来了，身边这位是他的通事翻译。”
　　听到这话，我对他的兴趣悄然低了下来，小野妹子不会说中文吗？
　　只见那名通事翻译抚胸行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叫鞍作福利，是代表倭国的通事，小娘子有什么问题想了解，可让我代为转达。”
　　闻言，我这才提起对小野妹子的兴趣，一脸欣喜地看着他。日本人虽然长得凶残了点，但好歹还是东亚惯例的黑发黄肤，和中国人差不多的长相。加上此时的日本还是个没发展起来的小国，还没有流行后世那种丑得天怒人怨的月代头。
　　此刻他一身规规矩矩的发型官服，中等身材还是可以入眼的。就是那大红色的帽子有点扎眼，日本人也喜欢中国流行于喜庆节日里的红色吗？听说古代日本人长得都很矮，所以才被中原王朝鄙视叫做倭。他这种个子看着还行，想必在出发前，也经过一道选拔程序了吧？
　　我腼腆地看着他，对杨广掩口偷偷道:“倭国使节本身虽然有个女子名，可长得一点也不像女子，这点上还是至尊远胜他一筹。”
　　闻言杨广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立马训斥我:“放肆，连我你都敢调笑了？”
　　我也不怕他生气，嬉皮笑脸的道:“妾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嘛。”
　　小野妹子愣愣地看着我，接着将目光转向杨广，用倭语低声对身边的同伴讲了几句。
　　片刻后，听鞍作福利帮他问道:“不知大隋皇帝陛下身边，这位小娘子是什么人？”
　　杨广笑着回答:“这位娘子是我后宫的女眷，姓沈。她对倭国境况有些了解，还知道苏大礼的倭名，不知苏大礼倭名是否真叫小野臣妹子？”
　　听完这话，鞍作福利对小野妹子翻译了一遍，基本明白了我好奇他的原因，便回答:“的确如此。”
　　为了能和他搭两句话，我抓紧时间问:“不知苏大礼，这大礼在倭国是什么样的官职？”
　　小野妹子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鞍作福利肃然回答:“这是鄙国厩户皇子拟定的官员序位，叫做冠位十二阶，拟定的时间是大隋皇帝陛下登基前一年。不过这十二阶，也是根据大隋天/朝喜十二这个数字，比如天子冠帽的十二旒来制定的。”
　　隋炀帝登基前一年，那不是仁寿三年吗？我“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现代有些人说，看唐风要到日本去看。这日本从古至今，尤其是从隋唐，学走了中国多少好东西啊！
　　没等小野妹子叽里咕噜，鞍作福利直接继续回复:“冠位十二阶是以德、仁、礼、信、义、智各分大小，以浓淡的紫、青、赤、黄、白、黑六色为官帽颜色。比如大德是浓紫色，小德是淡紫色，以此类推。”
　　在他的陈述中我了解到，这冠位十二阶分为大德（浓紫）、小德（淡紫）、大仁（浓青）、小仁（淡青）、大礼（浓赤）、小礼（淡赤）、大信（浓黄）、小信（淡黄）、大义（浓白）、小义（淡白）、大智（浓黑）、小智（淡黑）。
　　一路听着他念的序位，暗暗算了一下，听他说完才接口道:“我刚来时，便看到苏大礼头上戴的浓赤色官帽了。这么说来，苏大礼的官职在十二阶里位列第五了？”
　　鞍作福利笑道:“确实如此，不过大礼这个浓赤色的冠位，是去年才被赐予的。也便是说，他是去年才成为大礼的。”
　　“苏大礼在仕途上能够步步高升，那是件大好事呀。”
　　鞍作福利把我的话翻译过去，小野妹子又是一顿叽里咕噜，接着我听到翻译过来的回答：“臣不过是奔波两边，能为大隋和鄙国联络两邦感情，沈娘子过誉了。”
　　“能数次往返隋倭万里之地，苏大礼太过谦虚才是。”
　　这样需要翻译复述一遍的对话，实在让人蛋疼。我和小野妹子也没有格外太多说的话，况且还在著名暴君隋炀帝的眼皮子底下，说了会儿话他们便行礼告退了。
　　临走前杨广问他:“倭国此时可还有，当我大隋天子之叔，或者想与我共为天子的心思吗？”
　　这话说得既炫耀又警告，以大业六年如今的盛况来讲，隋炀帝完全有此雄厚资本，对倭国颐指气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此刻声名显赫的大业皇帝并不知道，在一千年以后，这个隋唐时期夜郎自大的蕞尔小国，会如何凶残地对待中国人，直到我生活的21世纪，还群情激奋喊着勿忘国耻，甚至有愤青为此去砸他们制造出来的汽车。
　　面对强盛的中原王朝，尤其是面前要四夷臣服的四方之主、一代霸君。小野妹子和鞍作福利，自然是谦虚谨慎恭敬各种小心，口中连称不敢，然后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杨广达到了给自己和爸爸当年所受鸟气，终于出口气的目的，心情是越发的舒畅愉悦。我这才意识到似乎从进门开始，一直没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换过，一直都是肆意昂扬的。
　　这回亲眼看着他又一次外交成功，脸上露出如此快乐舒心的样子，我也陪他开心不已。如我在元夕那晚、微服那日，出宫前对他说的话一样。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隋朝江山如此声名显赫下去，他脸上的笑容可以挂到驾崩那天。
　　思及此，我得意忘形地伸手，摸摸他的笑脸:“能看到至尊这么快乐的样子，妾就已经心满意足，什么都不求了。”
　　以前经常看小说里写，男主为了女主的笑容可以赴汤蹈火，我觉得那是一种文学手法的描写。但真的爱上一个人后我才知道，为了他的笑容，我真的可以付出一切。只不过他是政治蓝图雄伟壮丽，文化艺术五彩缤纷，加上自己本身又那么高傲，根本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什么也做不了。
　　此时是可以看着他高兴，分享他的快乐，感受隋朝大业盛世的强大。可想到两年半以后的惨剧，我心里总是恐慌。人家都说人对未知有恐惧的概念，那已知呢？恐怕只能剩下煎熬。
　　他瞪了我一眼，还像元夕那夜骂了我一句“没规矩”，可也没有阻止我对他的无礼行径。人在极度宽松快乐的时候，是可以对身边人十分宽容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妾听闻苏大礼以前来朝见时，至尊曾赐过一幅四天王狩猎纹锦给他，不知可有此事？”
　　闻言，他的眸光讶然一睁，继而和悦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上前揽住他的胳膊，亲昵道：“那至尊也赐给妾一幅可好？”
　　杨广笑道：“这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凭何事让我相赐于你呀？”
　　“啊这……”我挠挠头，一时之间还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难不成说平时陪他玩得开心，所以愉悦圣躬了？多蹩脚的烂理由啊，“没有事就不能让至尊赐一幅纹锦了吗？一幅纹锦而已嘛，至尊平日里不是当抹布赏了吗？”
　　“我这些绫罗绸缎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怎么会随意赏人？哦对了，你不是在元夕夜向令范讨教作文一事吗？这样吧，你向她讨教好了，写上一篇辞赋给我过目。我觉得可以过关，便赐你一幅纹锦如何？”
　　听到这话我简直如晴天霹雳：“啊至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哪比得上你和刀婕妤的文采啊，不就是一幅纹锦嘛，有这么舍不得吗？”
　　他笑道：“一幅纹锦是小，可我也不能白给啊。传出去岂不是人人效仿，这大隋国库就算是一座金山都能被搬空了。再者我要考考你的文学功底如何，要知道我每有游宴，都会和臣下们作诗切磋，妃嫔们也不能落后啊。我后宫其他女子都是才高八斗，你说你该不该勤奋好学些？”
　　“啊？那我不要那副纹锦了。”我泄气道，“比不过至尊，我认输还不行吗？”
　　杨广爽朗笑道：“哈哈哈，这可不行啊。即便是你不提出这个要求来，我也会让你多读读书。我宫里的女人可没一个是目不识丁的，虽说个个都不能称之为姿色无双，但可都才华横溢，你可不要被她们给比下去了。”
　　让我一个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现代人，去和读四书五经长大的古人比较，写需要押韵的文章。而且是在号称开创科举制的隋朝和素来以文学功底，在大臣面前各种得瑟的隋炀帝身边，开什么国际玩笑？
　　“至尊……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这辈子都比不上她们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平日里不许偷懒，多去找令范让她教你。”
　　话已至此，我也只能低头认命：“好嘛。”
　　我明白隋炀帝他老人家业务繁忙，不久之后又会二下江都，知道他在紫微宫有个大名鼎鼎的自动化图书馆——观文殿，本来便想求他，让我在离开东都之前见识见识，这下真的找到理由去了。
　　现在是月末，过年已经接近尾声。他终于有时间抽出来，抽了半天空亲自带我去游览观文殿。从这个“亲自”的态度证明，他真的很爱那些书卷。只可惜在隋朝灭亡之后，这些被送往长安的书页，在运送途中遭遇大风翻了船，都尽数喂了河里的鱼。
　　从杨广帝寝殿的大业殿一路往北走，依次是徽猷殿、崇勋殿、陶光园，观文殿便坐落在陶光园之西，武成殿、仁寿殿和长生殿以北的位置。旁边还有同心阁、丽日台、临波阁等建筑。
　　他带我进去时，宫人走在前面施发飞仙，门窗缓缓开启，我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看着我惊叹的神色，一向好大喜功爱面子的隋炀帝万分得意。
　　观文殿前殿一共有十四间图书馆，每间房都有一张镶嵌黄金玉石的床，加上各种珍贵的锦幔窗帘，简直看得人眼光缭乱。以隋炀帝在历史上出了名的奢侈作风来说，把图书馆修得如此华丽也正常。
　　观文殿前殿和东屋收藏的是经籍书卷，西屋藏子集。后面还有两个座台，东边的妙楷台藏古迹，西边的宝迹台藏古画。书卷共分为三种品相，上品用红琉璃轴，中品用绀琉璃轴，下品用漆轴。我边欣赏边感慨，这些宝贝要是能流传到现代该多好啊。
　　杨广看着我好奇欣喜的目光，又对我科普道：“当年我本想直接迁都到洛阳来，已经把那些书都集中到嘉则殿准备运过来了。但大兴毕竟是大隋的根基，关中四塞之地易守难攻，不能轻易放弃。所以最后我让柳顾言把这些书都整理出来，抄写备份运来东都，以供我平日读书之用。”
　　闻言，我抬头看向他，眸中显示出复杂的神色，让我想起最不愿意想到的一件事。因为他至死不愿意回自己的家乡，而且连续数次调遣大兴城的兵将去解救东都，结果鸡蛋碰石头卵用都没有。反而伤了西京的元气，让李渊趁虚而入夺下关中，从此有了可以与群雄争夺天下的资本。
　　他的态度也导致了当年我在北周时，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有次给普六茹英看完炀帝的故事，我趁回忆起当初在河北博陵郡的初遇，问他最喜欢的城市是哪里。
　　他直白地回答：“这还用问？当然是我的家乡长安了。”
　　我瞬间泪盈满眶：“阿摩你真好，你喜欢长安。他宁可死都不回长安，他回去就可以不用死的，可是他死都不愿意回去，呜呜呜……”我抱着他失声痛哭。
　　普六茹英见不得我哭，抱着我安慰道：“你别哭啊，那个炀帝不喜欢长安，我喜欢，我喜欢还不行吗？你别哭了，别哭了。”他拍着我的背。
　　“阿摩你真好，你真好……他为什么不要长安，那是他的家乡和国都啊……”
　　我收回了久远的回忆，可是内心依旧跌宕起伏。因为故事中那个炀帝，已经真真切切地站到了我的面前。
　　杨广看到我突然如此神情，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我看向他的眼中，有着浓浓的哀怨之情：“至尊曾经想放弃大兴？”
　　难怪他在历史上死活不愿意回京，就算回京能保住他的江山社稷也一样。原来他真的对我最爱的白月光城市，一开始就存了放弃之心！
　　他不明白我为何有伤感之情，笑道：“是啊，曾经想放弃。可后来想，大兴毕竟是耶娘所建的首都，到我这里才第二代。当年建这个大兴城，他们也是花了大力气的，也不能真就这样轻易放弃了。”
　　我苦笑地问：“至尊不喜欢长安吗？”不喜欢也正常吧，长安是我们大唐的首都，作为隋朝的皇帝，他怎么会喜欢呢？
　　他目光透过我看向远处：“长安那边常年闹灾荒，水源空气也不像秦汉那时新鲜宜人了。但地理位置优越，可谓是易守难攻。加上阿耶年轻在周时，第一个爵位是大兴郡公，他对大兴有感情啊。”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开玩笑的语气笑问：“难道至尊对大兴就没有感情了吗？”
　　我忍住自己的攻击性，我恨他，如果他爱大兴多于洛阳江都，隋朝怎么会二世而亡？他不要他的家乡和国都，却选择一个谐音叫落杨和一个曾用名叫广陵的。最后杨隋落于东都，他更是死在了他最爱的叫江都的广陵。晏驾不得归秦中，生生世世与那大运河水为伴。
　　广陵广陵，杨广之陵，可真是讽刺啊！
　　杨广看着我，也不知道看出什么没来，他目光平静地回答：“我自十二岁便出藩，去往并州镇守方地，势力范围从来不在长安。最初任并州总管也没什么想法，平陈之后声望日隆。加上高智慧叛乱后，先帝将我和秦王的封地对调。那些年势力都在扬州一带，只每年回朝觐见一次，对长安感情确实不深。”
　　他的话像一根根刺扎进我心里，所以这就是他最后到死，那么多大臣苦苦相劝，他都不愿意回家去的原因是吗？我恨他——我最爱的城市、他的国都和家乡，在他心里是一文不值的么：“原来长安不是至尊的家乡啊。”
　　杨广若是再听不出什么来，就真的是傻子了。他一脸疑惑地望着我，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出来，勉强笑道：“自然是我家乡了，不过我在江都住了十年，不比幼年在长安的时间短，我对南方的感情自然超过北国。”
　　我唇角不自觉抽了抽，对南方的感情超过北方。宁可去学自己的手下败将陈叔宝，割据江南当个隋后主，都不愿意回你的老巢去重拾山河，这就是你会死的缘故吧？
　　似乎他也觉得我的举动有些奇怪，索性推开了这个话题，又道：“咱们大隋的图书馆还不止这观文殿一个，京师那边除了嘉则殿，还有秘书省也是藏书之处。这洛阳紫微城中的藏书阁，也不只观文殿，还有个修文殿。不过其他地方的藏书之所，倒没有修成这般巧妙，所以不看也罢。”
　　我也推开了刚才不愉快的情思，扯出一丝笑容问：“还有秘书省和修文殿也藏了书？”
　　他哈哈笑道：“是啊，这紫微宫不只有观文殿收藏佛教经书，还有四道场也收藏着各种道家、佛教经典呢。不过无论是哪里，也没有像观文殿这样的构造了。”
　　知道他爱这些奢华之物，我也如他所愿，很适时拍他的马屁奉承道:“这观文殿真的很神奇啊！妾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大隋竟有这般奇思巧物，恐怕除了至尊没人能做到了。”
　　杨广哈哈大笑:“也并非是我制作的，这是大隋的工匠大师宇文恺所做，要知道咱们西京大兴城和这洛阳的紫微城，便是出自他的手笔。他还替我做过一座观风行殿，大业三年我出巡突厥，你当时是没看到，那些突厥人见一个宫殿竟然能在草原上移动，都以为我是神仙下凡，哈哈哈哈！”
　　我趁机继续拍马屁:“至尊雄才大略，才华横溢，又如此励精图治，还能造出如此神奇的宫殿，妾也以为至尊是神仙下凡呢。”说着是在拍马屁，其实我心里也真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确雄才大略，才华横溢更做不得假，思想还如此先进。我原以为隋炀帝被唐太宗批判，是因为他不知道老百姓的重要，他没有这个概念。只可惜他是知道需要爱民，也把好东西写进律法里，却不肯按照上面的意思行事。
　　表面功夫做好有什么用？就像这次来东都的胡人吃饭不给钱，让树穿上缯帛作的衣服，又要求每家店都要用龙须席铺地，把老百姓榨得一干二净。再大的功业，也比不上所有人发自内心的不服气。把所有人都得罪光，皇帝又如何？还不是落得床板裹尸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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