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藏锋【十二】
我心里生出这种怀疑,在目光落到他一直放在床里、我未曾注意、且包得像个猪蹄似的左手时,我更加肯定了我的怀疑。
我记得江翡的暗器伤了他左手,上边还带着毒。
传闻鬼门关的毒药凶狠无比,说不定就有影响人智力的副作用。心里的猜测被擅自验证,我悲从中来,坐在床边看他。
我伸出两根手指,问:“段无澜,这是几?”
“几加几等于二?”
他静了好一会儿,闭上眼:“宋冉,我确实头疼。”
再开口时,语气凶了起来:“但是我脑子没病。”
我干笑两声收了手,这才放下心来。看他脸色变冷,一时竟有些怀念刚才傻乎乎的他,叹了口气。
他没说话,看着我端起药碗,贴着脸试了试温度。我说:“药有点冷了,应该苦得厉害。”
“嗯。”他轻轻回一声,顿了顿,又问:“……你还有糖吗?”
“啊?”我被他问得一愣,“没了呀,阿姚就给了我五六颗,除了吃掉的,路上早就掉完了。”
“……嗯。”
我搅和着碗里的药,偷偷看他。
虽然这人说自己没事,但是相处这么久,我知道他嘴硬惯了,不会全信他的鬼话。
他今天看起来明明就比以前傻了不少。
我想了想,把药先放回柜子上,让他躺着等我一会,我再出去问问外面的师姐有没有什么甜口的东西。
可我刚要站起来,他却忽然拽了我袖子,将我手臂扯过去,贴在他自己额头上;随后闭着眼睛不动了。
隔着一道薄薄的布料,我感觉皮肤触到了一块烧着的炭,烫得我心里一跳。
“难怪傻了不少,原来都烧成这样了。”
我慌忙去拿架子上之前浸过凉水的湿毛巾,要去给他敷上,他却死活摁着我手臂不让动了。
我轻声哄他:“段大师兄,你抓的不是冰块,是我的手。”
他过了好久才“嗯”一声,手确实松了松,却无力地往下滑了一段,滚烫的手心贴上我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他体温太高,又或是屋里太热,我站了一会儿,脸上被熨得微微泛红。
我挣了一下,喊他松手:“段无……”
他忽然皱起眉翻了个身,身子微微蜷起来,仿佛某处疼得厉害。我的手依然被他握着,贴在半张脸上,捂着他一只眼睛。
他的眼睫在我手中微颤,我一时不敢乱动,仿佛笼着一只安静的蝴蝶。
于是我又在床边顺着他坐了一会儿。他好像睡着了,灼热的吐息一次次擦过我的手臂,我的手被他贴脸抱着,就跟我小时候抱着最喜欢的小猫似的。
只是我僵了半晌,正准备偷偷抽手出去的时候,他竟然又睁开眼睛,睫毛扫过我手心。
我心里一痒,听见他开口叫我。
“宋冉。”
我应一声,用另一只手把他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又别到耳朵后面。
他嘴唇干枯,声音哑得像含了团沙子。
他说:“我那天说的话,都是骗你的。”
我蹲下来,肋骨疼得我呼吸一滞。
但我笑着问:“你骗我那么多回,说的是哪一天呀?”
“……出师那天。”他声音变得更低,额角渗出一颗颗冷汗,“我忘了我那天说什么了,好像是讨厌你,说你是废物之类的……”
他喘了口气,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都是骗你的,那天打你也是迫不得已……我怕你不走,敌人在暗处,我没把握护你周全。”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会儿我大概应该感动,看着他时,却只有满心的震撼。
这是那个人狠话少又冷又戾的段无澜说出来的话吗?
我原想说,这些我都知道。他逐我出去的那一天,行为和举动都过于生硬,如被夺舍;当时虽然又痛又怒,可后来的华山惨案一出,傻子都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其实……”他竟然将脸朝我手底下缩了缩。
“什么?”我低头问。
他忽然咳嗽起来,每咳一下脸就白一分,却还要坚持说些什么。就好像他觉得这时候再不说,之后就没机会说了一样。
就好像,在说遗言一样。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陡然浑身发冷,低喝一声:“别说话了!”随后用力把手抽回来,又因为不知道他的情况恶化是因为江翡的毒还是内伤严重,于是抬手封了他几个防止气血逆行的穴。
“我去找人,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他眉头紧皱,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揪着床单的手却表示着他并没有昏睡过去。
我等了一会不得应答,咬咬牙,恶狠狠地捏上他下巴。
我说:“段无澜,你还有话没跟我说完呢。”
他紧闭的双眼动了动,静了几秒,终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推门出去的时候,掌门已经不在回廊里了。屋外空无一人,不远处有激烈打斗的声音;我绕着回廊跑了快半圈,撞到一个从某间屋里抱着药箱出来的师姐。
我被撞得往后一倒,看清人后又立刻扑上去抓着她的手臂不放,如遇生母:“师姐!是医药阁的师姐吗!段无澜他快不行了!”
师姐慌手忙脚地去扶正药箱里的东西,头也不抬:“段什么,哪间房的?”
我被问地一愣,刚想说好像是第五间,师姐却忽然倒抽一口冷气。
“是不是一身重伤还中着毒,结果把轻伤的队友送回来就要跑回去接着打的那个神经病?”
“啊?”
我一时不知该不该点头,又愣了两秒,犹犹豫豫地答了个是。
结果师姐得到确定,把药箱背在后边,竟然说:“那我就不去了。他回来那天半个医药阁的人都被调过去了,仅剩的五颗续命丸喂了他两颗半,大师姐说再看见他一定要给他一脚——哪有这么乱来的,透支身体了还无所谓。”
师姐的嘴皮子一张一合,话说得飞快:“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他既然承了那些续命丸的药效,副作用也是要受着的;再加上他中的毒也棘手,我们当时给他喂的药也是起效比较快的,就是喝完了会比较难受,倒不会有什么大危险——所以这个你再找谁也帮不了,而且咱们现在忙不过来,后边还有个伤得更重的。”
大约是为了节省时间,师姐对我说的话几乎不带喘气,我只听得嗡嗡嗡的一大段话经过脑子,只留下印象深一些的四个字:“比较难受”。
我小跑着跟上她转身走去下一间房的步子:“比较难受是……多难受啊。”
师姐罕见地顿了顿,叹气道:“他中的毒并不致死,只是会让人浑身剧痛,并且生效奇快,解药却解得缓慢;他扛着一路的毒发打了一架还把人背回来,至今余毒不尽,再扛上续命丸让人胃疼的副作用……”
她像是不忍心再解释,只说:“有多难受,你自己掂量吧。”
“并且目前没办法缓解,只能靠他硬扛,所以你找我也没用,我只能跟你担保他没有生命危险。”
她说完了就推门进了下一间房,我被“砰”地一声关在门外。
回廊重归寂静,门框在震动中落下一片细灰。
下一刻,我眼中含泪,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往回跑。
我跑了半个回廊的路回去,一喘气伤处就疼得眼前发黑。像是有个与我结了血仇的隐形人,每见我喘一次气便用手捅穿我的肋骨下侧,用力将我努力愈合的肌肉骨头一次次地撕开。
我脚步踉跄地扑回段无澜睡着的屋里,再站不住,几乎跪在他床边。他正白着一张脸陷进枕头,听见响动也抬不起手了,只睁开眼睛微微侧过脸看我,原本尽是隐忍和疲惫眼中多了关切。
我不知是不是疼得厉害,搂着他的手便哭起来。
我说:“你有病吧,难受成这样跟我说就有点疼。”
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听着我哇哇哭了一会儿,唇角竟然弯起来。
“别哭了。”他只能发出些气息音,抬起手指戳了戳我,示意我认真听。
“你这么哭我就忍不住笑,笑起来更疼。”
我一口气瞬间憋进了肺里。满肚子排着队准备淌出去的难过仿佛准备决堤的洪,却被他随手拦了一道。
“你真是……”我胸口一半怒意一半揪心,恨恨地盯他,他竟然闭着眼睛继续笑。
我仿佛遭了鄙视,顿时撒开他的手,怒道:“喝药!”
他嘴角扬了一会儿,渐渐淡下去。
静了静,竟然哼哼两声,说:“身上疼。”
我自然没打算让他起来,边去盛药边数落他:“你不是轻伤吗,不是还能打两天吗。”
他没说话,等我把药勺子碰到他嘴边时,他却把嘴抿上,一双眼睛挑衅地看我。
我额上青筋都起来了:“张嘴。”
他没动。看了我一会,自己缓慢地翻了个身,从平躺的姿势变成侧躺着面向我。而只是这一个翻身,他额角的冷汗又涔涔地下来了。
我看得心里一揪,也顾不上跟他扯脾气,语气登时软下来:“把药喝了好不好。”
他竟然又摇摇头,身子缩了缩,轻声道:
“不喝,苦,还没用。”
他从前也不是这么会耍性子的人,我拿着药碗一时不知该做如何,硬劝他喝也不妥。
正要把碗搁回去,寻思给他出去讨两块糖;却见他眼光几无神采地看着我的袖子,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聚焦,不知在盯着什么东西。
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低低地叫我:“宋冉。”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轻轻摩挲他指尖。
他说:“我好像,躺在地狱里边。”
后来我代入了一下。若是我全身难受地躺在床上,只剩嘴里一处稍觉安稳的地方,却还有人要来给我喂苦得想吐的药,我乐不乐意喝。
我想我不仅不乐意喝,等病好了还要揍一顿这个非要喂我药的人。
少跟我说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就剩这一处安生地方了,你还要灌进来发苦的东西。
想透这一层,倒也难怪他先前忽然开口,主动管我要糖。估计那时候已经快受不住了,想让嘴里好过一些,不至于太难受。
况且医药阁的师姐同我说时,只说余毒要慢慢清,副作用也只能受着,这锅药的作用也委实不大,还要让他再遭罪一回。
于是我再也没提喝药这一茬,拿了毛巾重新浸透屋外的雪水,回来给他敷上额头。
冰毛巾碰上他滚烫的皮肤时,他皱着眉,竟哆嗦了一下。我立刻把动作放轻了再轻,又倒了碗清水慢慢喂给他。
他这下不抗拒了,低垂着眼,含着碗边,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边喝边漏了半碗水;沾湿的头发温顺地贴在他颈边,我蹲在床边扶着碗,一时觉得自己好像在喂什么小动物。
挽起袖子给他擦嘴的时候,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要收回手的时候,竟然被他一口咬住了袖子。
我抽抽嘴角:“段无澜,你是狗吗。”
他半晌没说话,松开嘴,喉结动了动。
他刚喝完水,发出点破碎的声音:
“你别走了。”
我愣了一下,伸手把他脸旁边的头发拨开:“我不走啊,我走了谁看着你,医药阁那边都忙疯了。”
他静了一会儿,动了动垂在胸前的手,攀上我的手腕,低声道:“医药阁那边……一群疯女人。”
我终于没绷住,笑得伤口再次裂开,冷汗直冒:“听说他们扒了你衣服啊,还把你臭骂一顿。”
“……”
他听我笑了一会儿,却渐渐把脸贴在我手背上,闭上眼,像是讨了个小小的安心。
我知道他根本睡不着,随他缓缓显露着深藏在心里的脆弱。我本来就跪坐在他床边,过了一会儿,我也趴在他脸侧的空处,离他更近,轻声问:“还没好点吗?”
他好像睡着了,过了很久才迷糊地“嗯”一声。
我说:“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他没说话,我因为凑得近,竟看见他耳朵动了动。
我一时有点紧张,咬了咬唇,嗓子发干,凭着印象轻轻唱起来:
“月亮早就挂在天幕,
月宫里藏着桂花树,
张果老在树下纳凉,
清辉落下时——
我要去迎娶我的姑娘。”
曲子是我爹以前教我唱的,歌词我也隐约只记得几个“月亮、桂花树”,剩下的基本是随口诌来,调子也是胡唱。
我声音收尾后,屋里一时静得听不见声音。我忽然觉得尴尬,干咳两声,手背碰了碰他的脸:“睡着啦?”
他没出声,嘴边却有点笑意。顿了会儿,道:“唱得好难听。”
我脸一下子红了,撅嘴道:“那你也没说不听啊。”
他笑意存了一会儿,忽然问:“张果老为什么在树下纳凉呢。”
“……额,因为,”我被他问住,脑子里乱了一会儿:“因为张果老要看戏。”
我顺下去编:“后边不是说,清辉落下,有人要去娶心爱的姑娘吗。”
他不知是不是认同了,“嗯”了一声,又问:“那为什么是清辉落下时呢,怎么挑在晚上娶姑娘。”
“……”
我想得头疼,本要跟他说,歌词而已干嘛这么纠缠,却听见他低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怎么能挑在晚上。”
他说:“应该青天白日,明媒正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