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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之12
更化元年三月底这一场叛乱,平定得异常迅速。东都城内的官民人等夜间都在私宅,处于洛水北岸的人不消说夜里已经听到厮杀,就连南岸的里坊,隔着洛水也隐约看见宫城方向火光烛天。洛阳城在战栗中过了一夜,天色方明,却听见了紫微宫照常鸣响的朝钟之声。这使以为乱事未定,躲在家宅中不敢按时赶去待漏院的朝臣们,既惊且喜,又怀羞惭。
不料百官赶赴早朝,却扑了一个空。皇城与紫微宫夜间都曾作为交战场所,街沟中兀自倒伏着横七竖八的死尸,行道树上也偶尔燃烧着不曾完全扑熄的火。据说城外的上阳宫更是不堪,几乎被夜里的大火烧得只剩瓦砾堆,幽禁冷宫的宫人们死的死伤的伤,除外统统惊逃而去,散逸入民间哪里还捉得回来?可见虽然禁军连夜诛杀了首乱分子薛义方、张显庆,为这迅速平乱而付出的代价也分外惨重。此刻皇城大内中除了负责清场的士卒便无活人,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禁询问:“圣上安在?”得了回答:“裴将军护驾归于神都苑,杜相国正带兵前去谢罪。”
于是百官由尚书右仆射柳崇、门下省侍中崔令言带头,齐赴神都苑见驾。才渡榖水,已见杜重华拨马而回,脸上掩不住惊慌疲惫之色:“军中言称,圣上嫌触处血腥太重,不合安居。如今圣驾已幸万安宫,百官悉赴龙门朝见。”
万安宫是建筑在龙门香山东面的行宫,此际已驻满矢在弦、刀出鞘紧紧守护的禁军。所谓的百官朝见,其实是被堵在山麓等待,只有杜重华、柳崇、崔令言等几名知政事的高级官员获准入宫,却也只是在行宫大殿中求见良久,才得颜怀恩出来宣口谕:“大家夜来受了好大惊吓,圣躬不安,正在将养。传言各位大人且退,有事上牓子奏来。”
诸人只得拜领圣谕,颜怀恩望也不望杜重华,脸上阴得如欲下雨:“杜大人辛苦了。大人一夜戢乱不易,大家颇是欣慰。”
杜重华登时叩首出血:“臣死罪!臣……调兵来迟,罪该万死……”颜怀恩拂尘一甩,径自便走。
杜重华面如土色,身体筛糠。门下省侍中崔令言望他一眼,立即援笔参奏尚书左仆射兼东都留守司长官杜重华玩忽职守,有心纵乱,听调延迟,救驾不力,何与国家?若不严惩,将谓朝中无人邪!此疏一入,省中补阙、拾遗诸官登便纷纷学样上封事弹劾。
这一刻皇帝其实并没有在将养,虽然躺在御榻上,却是毫无安歇之意,还有闲心逗弄一下榻间人:“驹奴,杀敌时好不勇猛,如何这当口就蔫了?并不曾触疼你伤口。”
郭光庭身体上的确有几处伤口,是通过水下机关时被铜扇水轮刮伤的,但下水时穿了软皮甲,伤势也仅仅是浅浅割破而已,并无妨碍。这时的疲倦,一是大战之后精神松弛,二也是适才床笫欢爱委实被折腾累了——这一夜紧张激战、各人都从鬼门关走一圈回来之后,又几十里急驰赶到远离洛阳城的行宫驻驾,李濬安歇下来第一件事不是好好睡上一觉养精神,却是拉着自己进入寝殿,连沐浴更衣都来不及,直接撕扯血污的战袍,就此胡天胡帝。
博山炉里沉水香已渐渐燃尽,灰烬里却时而还有残烟濛濛一气,提示着适才的暧昧氤氲。此刻榻上两人当然已经在事毕后清洗过了,李濬兀自没有睡意,郭光庭眼皮却一耷一耷地,只是在他面前先睡着了未免失礼,只好小声请求:“七郎不倦么?我……真的不行了。”李濬取笑他:“适才还哭得紧抱不松手,便不知困倦?”郭光庭小声讷讷:“驹奴不是哭,是忽然后怕……攻来皇城后见紫微宫已破,我只道……援兵迟了。”
他却不是强口,说的是真实情绪,大约正因为这一点后怕,当终于两人寝殿独处时,一时却也分不清是李濬先扑上来,还是自己先抱上去。李濬平素床笫温柔,这回血池地狱归来后的交欢,却不同寻常的带了几分狂暴,郭光庭霎时间感到了他的宣泄意味,却于迷乱中渴盼这种痛楚来得更猛烈一点,因为自己心底,也是充满着惊惶乍定后的不安,急欲粗鲁宣泄出来。
于是痛楚也变成了缠绵,甚至在激情的时候,不能自抑的泣不成声,哭着还紧紧抓住对方不放,直到将李濬的肩背都抓出血痕来。李濬只好自嘲:“豺狼虎豹都应付了,没承望伤在自家养的小鹰儿爪底下。”
可是这鹰儿到底还是稚嫩,松弛之后,便自扑棱不动翅膀,只顾耷拉着眼皮靠在自己肘侧,要打盹又勉强撑着。李濬却是思虑万千,抚弄着他沐后散开的黑发,感叹道:“今日见着你手刃数人,才相信我的驹奴到底真是变作大人了。旧日你去安西之前,尚是披发少年,还是我提前给你加冠束发,硬生生将你揠苗助长。”郭光庭迷迷糊糊的道:“驹奴还是七郎的驹奴,并不曾变。”李濬道:“你明年满二十,才到冠礼的年纪——也该成家了。”
这句话却将郭光庭的瞌睡赶开了些,睁大眼睛唤了声“七郎”,三分羞七分窘,又不好说话。李濬笑了起来:“怎地,未曾寻思过家室之事?”郭光庭老实回答:“今年阿母也道,到时该成家了,或许七郎为驹奴说合一门大姓做亲……”李濬道:“你自家心下如何?”郭光庭道:“驹奴不敢攀大姓女。”李濬问道:“为何?”郭光庭道:“大姓女岂是好奉承的?比方杜九兄——就是杜长史讳绪的——妻房皇甫氏,好生厉害!杜九兄眷恋北里坊的罗氏,她便死活不许杜九兄来东都,甚至言称:就算为了无子要纳妾,也是纳婢可允,娶妓不能。杜九兄跟我们说道,那是因为妇人家心思,总是嫉妒的,知道夫主真心喜爱某人,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许他们在一处。”
李濬不道他说出这一大篇孩子话,听到最后不禁失声而笑:“好,便如你所愿,决不替你说合亲事。”
郭光庭说话时还带着残余的睡意,失口说了许多,回头一想忽然有点懊悔,于是红着脸补上一句:“我……并不是怕娶妻之后,管束我同七郎……”听得李濬还在笑,意思蔑如,多半是笑“谁敢管束到我们”之意,脸上更是臊热,神思困乏时说话常常冲口而出:“阿母教导我说,七郎同我的事,待到我长成男子汉便自然不会再有了,那也是没几年的事,到时我再成家,岂非毫无干涉?”
李濬的笑声忽而停了,微微一顿:“怪道你今春回来,态度忸怩,意含拒绝,原来不止畏惧裴显等人说话——却到底是小鹰儿长大,便欲飞了。”
郭光庭愕然道:“不是,不对!”可是,不对的是次序,而不是事情,说自己“长大想飞”,委实也没什么错误,但直觉中又有什么万万不是这回事,又分辩不清。李濬也没给他分辩的机会,微微叹气,已沉吟着将话头转到其他地方去:“适才你道‘大姓女岂是好奉承’,这话委的不差,太后,已赐死的阿韦,以及皇后……岂非都是士族大姓出身。”
郭光庭要是口才便给,立即可以反驳:“前朝武后,岂非便是庶族之女?”但郭光庭一来拙于口齿,二来也不敢置喙后妃之事,只好沉默不语。李濬也不多说,只是放了搂住他的手,道了声:“睡罢!安歇一回,起来去看他们的牓子,这回皇后的那位家尊,怕是正愁烦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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