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半生诺【三国】

　　夏天，孙权没有离开吴郡，但是每天都出门在外忙于军务。这期间，吴侯府发生两件大事：多了两个孩子，少了一位小妾。

　　杨姬从山阴归来后不久，吕姬的孩子就出生了。

　　一开始，涵衣说，“希望那是一个男孩。”孙绍则说，“我想要个妹妹。”

　　最后孙绍如愿以偿。

　　太夫人再当祖母，孙策再当父亲，府中洋溢着喜悦的新气象。之后，众人的目光便落到了与吕姬月份差不多的潘姬身上。

　　那天，洛城带着朝颜去桃花园赏花，却在园外偶遇了由人搀扶的潘姬。

　　洛城对孙策这两位小妾的印象并不好，一来觉得这两个人缺乏礼教涵养，二来看不上这两人平日的狐媚打扮。

　　朝颜倒很乖巧，远远地喊了声“潘姨娘”。

　　潘姬一步步向洛城走来，僵硬地施了一礼，低头说道，“奴婢知道这桃花园是二公子为谢夫人所建，今日冒昧前来观赏，不知夫人可否准许？”

　　洛城笑道，“花园建在吴侯府，自然是府中人人都可观赏的，你这样特地请示，倒显得我小气似的。”

　　潘姬感到有愧，“我等奴婢自知身份低微，上不了台面，平日里怕有冒犯，所以干脆躲着谢夫人。但奴婢心中，是敬重谢夫人的。”

　　洛城却有些费解，这两位小妾仗着有孕在身，平日里作威作福，连李夫人的侍婢都敢要走，怎么潘姬今日突然这般低声下气？

　　洛城无心与她攀谈，潘姬却似有说不完的话，“夫人前些日子赠衣，奴婢还未来得及道谢。”

　　洛城心里想着，赠衣不过是看在孙策的面儿上罢了，再说现在道谢也太迟了。便潦草回道，“那种小事不足挂齿，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像吕姬那样顺利生下孩子，好让太夫人和吴侯安心。”

　　十几天后，潘姬的孩子也出生了，但她没有吕姬那么好的运气。产婆向太夫人宣告，“潘姬也生下一个女儿。”

　　太夫人正在高兴，产婆又宣告了另一件事，“潘姬已经气绝身亡。”

　　潘姬的葬礼上，没有一个娘家人出现。这时洛城才听李夫人提起，“潘姬和吕姬，原本都是吴郡官吏人家的女儿，孙策占领吴郡时，也是她们两个家破人亡时。”

　　人如草芥，命如浮萍，不过如此。

　　洛城于是明白了，她们二人与李夫人争锋，实际上是怕被人看轻，所以才虚张声势，让人以为她们得宠，如此才能在府里过得好些。李夫人体谅她们的处境，所以从不与她们计较。

　　太夫人给吕姬的女儿取名为潇然，潘姬的女儿取名为芷悠。两个孩子全部由李夫人抚养，原本服侍潘姬和吕姬的侍婢，有了新的职责：协助李夫人照料孩子。

　　随着两个婴儿先后满月，潘姬逐渐就被人遗忘了。

　　洛城后来再到桃花园去，经过那天潘姬站着和她说话的地方，都觉得身后有冷风吹来。但她不觉得害怕，因为人世上有更可怕的事。

　　中秋节刚过，陆绩便来邀请吴侯府众人去陆家的葡萄园品尝新鲜的葡萄。

　　涵衣当仁不让，夸陆家的葡萄又大又甜，让大家都陪她去。孙策与孙权要率部将练兵，自然不会参加这类宴会，在太夫人的安排下，只让洛城和杨姬带着涵衣、朝颜、孙绍及几位侍婢前往。

　　洛城心里不愿意去，陆家那么多人她只认识一个陆绩，虽说当时在婚礼上见过陆绩的嫡母，但只有一面之缘，洛城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陆家太太打交道。

　　她向孙权哀求，“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不用去陆家？”

　　孙权笑着反问她，“你整天待在府里不觉得闷吗？”

　　洛城认真摇头。

　　孙权拿她没办法，软语温存道，“最近发生太多事了，你总这样闷在家里，我担心你胡思乱想闷出病来。陆家太太很想见你呢，你就当看看他们的葡萄园能不能比得上我们的桃花园，好不好？”

　　洛城笑了笑，被他说服了，但还有最后一步挣扎，“那你跟我一起去。”

　　“不行啊，我要带兵去靶场训练。”

　　洛城无奈道，“那好吧。”

　　孙权向她保证，“我们练兵的靶场离陆家不远，到时候我跟你一道出门，先送你到陆家，等晚上我再去接你一起回来。”

　　到了请柬上约定的八月二十日，洛城便和杨姬带着三个小孩子及四位侍婢，乘上孙权安排的马车。孙权则与十余位随从骑马护送。四位侍婢中除了洛城身边的小荻，其他三个都是负责照看孩子的。

　　涵衣兴致高昂，听见车轱辘出发的声音，开心地拍手唱起了歌。

　　杨姬在喧闹声中问洛城，“夫人嫁进吴侯府这几个月，今天还是头一回出门吧？”

　　洛城想了一下还真的是，的确闷太久了，从前在会稽时，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在谢府周围散散心呢。难怪孙权极力劝说她去陆家走一趟。

　　洛城想看看孙权骑着马在什么位置，便稍稍推开车窗，朝车前打眼一瞧，看到孙权在前面领路。正巧这时孙权在马上回头张望，两人心有灵犀，隔着随行的队伍相视而笑，孙权以为她有什么事，用眼神关心询问她，洛城笑着摇头。

　　到了陆家门前，杨姬和侍婢们带三个小孩子依次下车，孙权在另一边扶着洛城。陆府的仆人忙上前牵马，洛城不想让孙权离开，孙权轻抚她鬓边的发髻，耳语道，“去跟她们一起玩吧，傍晚的时候我再过来接你，我若不能来就派人过来。”

　　洛城与他又互相叮咛一番，孙权才又回到马上，率部众向靶场行进。

　　陆家太太和陆绩出来迎接，身后还跟着一位洛城没见过的男子，比陆绩高许多，眉眼和顺，身量颀长，清俊脱俗，举手投足犹如仙风道骨的亭亭白鹤。

　　陆家太太站在门口满脸是笑，“老身携子陆绩、孙儿陆逊，恭迎谢夫人大驾光临。”

　　洛城才知道那个没见过的人就是李夫人提过的陆逊。洛城上前搀扶陆家太太，并让侍婢们奉上备好的礼物。

　　陆逊恭敬地接过礼物，向洛城一行人施礼道谢。这时涵衣拉着陆绩，抛下众人先往葡萄园去了。

　　陆家太太边走边对洛城说，“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夫人呢，夫人就像是夏天里一缕清风，冬天里一道暖阳，我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像夫人这般赏心悦目的人。”

　　洛城听她这样夸自己，不好意思地笑道，“太太这样讲，倒令我惭愧了。我一直没能拜访太太，答谢太太那日帮我们行结发之礼。”

　　陆家太太和蔼地拍着洛城的手，“那是我的荣幸，夫人何必放在心上。”

　　陆逊也在一旁笑言，“祖母从夫人的婚礼上回来之后，一连好些天都精神抖擞呢。”

　　众人说笑着，便来到了绿荫蔽日的葡萄园。洛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葡萄，一串串地悬挂在翠绿的藤架上，晶莹剔透，肥硕饱满，宛如一串串璀璨夺目的珍珠，绚丽缤纷让人眼花缭乱。

　　园外铺好了坐席与案几，摆放着葡萄和酒水，洛城被请到席上，和陆家太太面对而坐。

　　朝颜和孙绍看到葡萄园，开心极了，杨姬把摘好的葡萄送到他们嘴边，他们却不吃，非要自己到园中去摘。

　　陆逊耐心地带他们去低矮的藤架下面，朝颜伸手摘了一把，回头笑着展示给洛城看，洛城也跟着来到藤架底下，感受摘葡萄的乐趣。孙绍伸手够不到，急得哇哇叫，陆逊便把他抱起来举高。

　　洛城携两大串葡萄回到坐席，分给陆家太太一串，陆家太太笑道，“夫人这样好兴致，我们这片葡萄牙也算物有所值了。”

　　两人吃着葡萄说笑，洛城看到涵衣和陆绩在一排紫色的葡萄下面，两人都叉着腰，比谁能把葡萄皮吐得更远。陆绩赢了，笑得露出两排牙齿，眼睛合成一条线。

　　陆家太太也注意到了，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涵衣姑娘和陆绩很投缘呢。”

　　洛城想到，孙策与陆家的恩怨，陆家太太再清楚不过了，于是缓缓说道，“让人欢喜，可也让人忧。”

　　陆家太太笑了笑，带着宽慰的语气说道，“夫人以为，陆绩也是被蒙蔽的无知孩童吗？”

　　洛城听到这话，一脸惊讶地望向她。

　　陆家太太看着她说，“实不相瞒，前几年在庐江发生的那些事，陆绩都有印象，我们也从来没想过要瞒着他。”

　　洛城移膝向前，小声问着，“他真的能原谅孙策吗？”

　　“他恨的是那个曾经给过他橘子的袁术。”陆家太太叹着气说，“孙策当时也不过是听袁术差遣，没有孙策，也会有别人。陆绩明事理，他只愿记得，他父亲是为朝廷而死，虽死犹荣。”

　　洛城对陆绩的胸襟气魄佩服至极，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便坦诚相告，“涵衣现在还不知道。”

　　陆家太太端起酒杯说道，“老身以为，涵衣姑娘不必知道。”

　　洛城便陪陆家太太饮了一杯酒。远处，涵衣正追着陆绩跑，跑累了，陆绩回过身等她，两张笑脸绽放在漫天金色阳光下，仿佛世间风雨从来与他们无关。

　　在陆家吃喝玩乐一整天，快到傍晚时，一个叫周泰的武将奉孙权的命，来陆家接人。

　　洛城看陆家太太似乎有些乏了，便与她话别，答应她以后会再来看她。陆家太太依依不舍，大概是觉得自己年事已高，时日无多。之后陆逊搀扶着祖母，陆绩送着涵衣，一直把吴侯府众人送上了车。

　　周泰在车外向洛城禀告道，“少将军说，想让夫人顺道去靶场看看，夫人可想去？如若不去，我便护送夫人回府。”

　　洛城还没做好决定，涵衣已经欢呼道，“去靶场好玩，二嫂嫂我们去靶场吧！”

　　朝颜与孙绍被她这样一引，也对靶场充满兴趣，不愿意回家。洛城无奈向周泰回道，“那就去靶场吧。”

　　靶场距陆家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周泰下马说，他去向孙权复命。

　　洛城走下车，看到大片的青草地，小孩子们又不知疲倦地奔跑起来，洛城吩咐侍婢别让他们跑远。远处有成队的兵卒在草场上往来穿梭，身上都配备着弓箭，不时传来粗犷的嬉笑及口哨声。不上战场时，兵卒也都是有日子要过的普通男儿。

　　洛城在马车停靠的周边走了走，小荻跟在她身边，满怀感恩地说道，“我随夫人到吴郡来，真是见了不少新奇的东西，以后回到会稽可以跟他们炫耀了。”

　　洛城打趣道，“那不如帮你找个吴郡的人嫁了？”

　　小荻撅起了嘴，“我才不想嫁人。”

　　洛城正笑着，忽然看到了孙权的身影，他背对着她，在草场上和一个将军交谈，那将军看起来比孙权老成，大概是跟孙策差不多的年纪，一身儒将风范，英姿翩翩，仪表堂堂。对孙权说话时，眉眼颇为睿智，不时流露出爽朗谦和的笑容，不说话时，脸上又似乎氤氲着欲说还休的迷离心事，使人看了不自觉增添忧伤。

　　洛城不知道这是谁。

　　周泰找到孙权，向他回禀了几句话，孙权听过忙回头张望，一眼看到了洛城，随即撇下那位将军向洛城奔来。

　　他边走边问，“陆家的葡萄园如何？”

　　洛城笑着答道，“不如你的桃花园。”

　　孙权笑得就像吐葡萄皮时的陆绩。

　　走近后，洛城问他，“方才与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孙权回头确认道，“中郎将周公瑾啊。”

　　原来那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周瑜，少年得志，不知为何却带着哀愁与忧伤。

　　周瑜注意到洛城在望着他，便遥遥地向她拱手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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