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不对

　　墨知染缩回到被子里，面对着墙。正对上墙面一些笔迹，被刮掉留下了痕迹，辨认不出，只隐约看到“冷”——贴合了他现在的情绪。
　　不过笔画歪歪扭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所思才有所见，把无关的划痕看成一个字。
　　“你知道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吧？”是不能躲过的一件事，是必须要面对的一件事。
　　“嗯。”
　　“很邪门的，我慢慢记起来了很多东西，但和别人记得的又不太一样。我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你肯定能看出来吧？”
　　“小知……人都是会变的。”
　　“可不会是这样啊。总是要遇到一些人，或者经历一些事。至少，会记得让他变得不一样的是什么吧？可我连记忆都是假的。”
　　感觉到莘池暮的手覆在腰间轻轻地拍，“不会是假的。”
　　从那次中午告诉他应该吃什么的时候，就注意到莘池暮的手很大，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大到单手就可以握住自己腰的程度——也是，他也确实是太瘦了。
　　“没关系，本来也不是很在意。我不喜欢以前的样子，爱哭、慢性子、什么话都不说藏在心里让人着急……能告诉你喜欢你，应该是最大胆的一件事了吧？”
　　还有出柜。
　　墨知染想要自己平静下来，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得过快，连声调都有些变了，和自己说的不在意的话自相矛盾。莘池暮放在他腰上的手，肯定也感觉到了自己呼吸的急促。
　　“这上面写的什么？”手指摸过墙上凹凸的划痕，放在唯一留下的像“冷”的地方——找一件事，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很小的时候胡乱写着玩，刚会写字。写得什么……不记得了，太久了。”
　　“嗯……对啊，应该是，这些不在意的小事儿才会不记得吗？那为什么到现在，我还是会想不起来？”
　　“什么？”
　　“你……和你有关的一切。”
　　以前的那个墨知染，还是留下了些什么的，比如对莘池暮的敏感——会在意桌下的挣脱、眼神的游离……或者现在手上突然的停滞。
　　原本不疾不徐的安抚停在那儿，手掌整个压在腰上产生了力道，隔着衣服传递着燥人的温度。
　　眼眶发酸。
　　哦，这也是墨知染留下的。
　　“我对你唯一的记忆，就是你说‘我们不可以’，别的再也没有了。墨知染……”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像是在说别人的名字，“你不知道他有个专门的文件夹，里面每一个文档里的每一页……是每一页！都是大神大神的。他告诉我，大神也不爱说话，大神无聊的时候会捏耳朵，大神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就连你喜欢棒棒糖，你喜欢草莓味儿的棒棒糖，都是他告诉我的！我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
　　草！
　　墨知染把脸埋在枕巾里蹭了蹭。
　　莘池暮爬上床，大半个身子悬在床沿外边，抱住墨知染的半边身子。
　　墨知染往里面再挪了挪，在狭小的一张床上挪出一点空隙，弯身蜷在莘池暮弓腿包围住的空间里。
　　手从墨知染的胳膊下穿过，揉墨知染的肚子。
　　“你不说点什么？”
　　“嗯。我在听，听你说完。”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刚开始的时候，我只记得我应该喜欢一个人，记得喜欢那个人的感觉。可喜欢的是谁，为什么喜欢，完全不记得。后来从墨知染的日记里看到有个叫‘大神’的家伙，再后来想起来那家伙会叫我‘小知’，然后我才见到你。知道了你叫什么，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我在见到你以前，就喜欢。那你说，现在的我是自己喜欢你，还是因为以前的墨知染喜欢你所以我才喜欢你？”
　　头顶却传过来莘池暮的轻笑，有另一只手绕过去拨墨知染的头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
　　自己在意到心疼的一件事被对方这么取笑，墨知染有点生气，动脑袋把莘池暮手里的头发抽出来。但生气好像也只是那么一下子，就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小题大做了？
　　“那这些天你为什么呢？送吃的，让陈栋拍我照片，捉我的腿，让我觉得你其实也喜欢我。可我只要靠近你就又会躲开。要么就是你怕自己喜欢男的，要么就是你也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以前那个莘池暮还是现在的我。”
　　“其实……我好像从来都没考虑过应该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和女生在一起应该也挺好的，每天都香喷喷的。”把向墙边勉强蠕动了一厘米的墨知染重新拉回到怀里，“不过我喜欢一个人太早，不知道什么叫喜欢的时候就喜欢了，来不及考虑。”
　　“太早？喜欢墨知染？”
　　“喜欢你。比你……上一次喜欢我还要早。”
　　“你可别他妈胡扯了，要是那么早就喜欢墨知染，第一次告白的时候怎么没立马答应他？”墨知染到底还是老实了下来，任由莘池暮上下抚摸着肚子。
　　“慌啊，特别慌。手足无措的。”
　　墨知染回想那天，那张脸怎么都不太像有慌张的样子，“切，慌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喜欢就说不喜欢，不喜欢就滚蛋！”全然不提自己不久前还因为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哭哭啼啼的事儿。
　　他不提，莘池暮也不提，“嗯，我应该再勇敢一点。”
　　墨知染从刚才的情绪跳脱出来，就不太安分。侧过头靠近莘池暮的胸口去听——很平稳——一点儿不像在谈喜欢的人。
　　再抬手放在自己胸前。这一感觉不要紧，听力都突然恢复了，仿佛能听到心脏快要活跃出身体的声音了似的。
　　真他妈丢人！
　　“我都说喜欢你很久了，现在我可以很平静地叫你的名字，小知。”
　　墨知染却因为身旁人突然喃喃地在他耳边叫他名字，酥麻地缩了下身子，更紧地贴住那个人的身体。
　　忙乱的声音复杂交织，传到耳朵里，“你看，也没多久！”
　　莘池暮也被自己弄巧成拙的举动逗笑了，“真的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因为一根棒棒糖打了我的头。”
　　“我？！我打了你的头？！你可别冤枉我，以前我那个性格不被打爆了头就不错，我他妈能打谁！”
　　“真的啊！你要抢我买到的最后一根草莓味儿的棒棒糖，还骂我坏蛋，最后气急了还扔我。结果掉在地上摔碎了，就在好多人面前哇哇地哭。我都被打了也不能哭，还要想着怎么哄你。”
　　“这……”像是两个莘池暮的杂糅品种啊，“我那时候多大啊？骂人都那么没分量，给老子跌份儿。”
　　“很小，特别小，那么一小点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呢。不像现在，什么都懂，什么都敢说了。”
　　“你他妈！”墨知染跟着笑了一阵儿，还是叹了口气，“都认识那么久了？我一直以为是高中才认识的你。果然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记得喜欢我就好。”
　　“记得有他妈什么用，”说起来就窝火，“你他妈跟我搞吗？”
　　“搞！干嘛不搞？”
　　“现在就搞？”
　　“现在就搞！”
　　“搞了吗？”
　　“搞了！”
　　墨知染盯着莘池暮在自己上动作的手，“那我现在，是不是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先转过来，抱一会儿。”
　　抱一会儿？
　　在这个情况下，确实比牵牵手有吸引力。
　　墨知染稍微动动膝盖就顶了墙，在莘池暮稍稍松开的怀里将将转了个身，才注意身旁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就换了身衣服——原本也是一身短衣短裤，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长衣长裤，高高的领子几乎把整个脖子盖住。
　　“你妹！老子在那儿深情告白，你他妈还有心思给老子换衣服！”
　　墨知染支棱着脑袋，被莘池暮一把揽过去，靠在胸前，枕着一只胳膊，“新洗的衣服。过来！抱着让你闻！”
　　墨知染对这种出乎意料的、带着点霸道的举动倒也受用，没再犟，甚至乖乖吸了两下鼻子——熟悉的、平常的肥皂味儿——如果不是以前被刻意写进日记里，甚至不会在意的气息。
　　墨知染有那么几分钟，是很享受这种拥抱的感觉，做到了静静地躺在莘池暮怀里不那么躁动。
　　但也就那么几分钟而已，“大神！我们就这么干躺着？”
　　“只抱这么一会儿就腻了？你想干嘛？”
　　莘池暮问墨知染就来了精神，挣扎了一会儿也没挣脱，“腻倒不会腻，可之前也抱过了啊。第一天，不得干点没干过的？”
　　“比如呢？”
　　“比如……亲一口！”墨知染的攻其不备从来没有成功过，这次也不例外，“给爷亲一口！跟了爷你还害羞个什么劲儿，早晚不都得是爷的！”
　　莘池暮本来还宠着笑，却觉得怀里人劲头越来越大，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横冲直撞，全然不顾在狭小的床上这样剧烈的打闹有可能摩擦出的后果。
　　忍无可忍，只能也用出力气，胳膊抵住墨知染的手腕阻止他的动作，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墨知染却玩在兴头上，亲不亲的也不重要了，变成了赤裸裸的比试一般，被莫名的胜负欲冲了头。脸上是不服输的神情，额头沁出汗，身上的能量反倒越来越大。
　　莘池暮怎么也不曾想到，墨知染这么小的身板，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莘池暮压低嗓音地求饶，“小知……你别动。”
　　“你大爷的莘池暮！”
　　墨知染本觉得这句话是挑衅，在了然的瞬间便电光火石。身上的力气被突然抽走，整个人松软下来，刚刚倔驴一样瞪着莘池暮的一张脸也刻意别过去躲开这种对视。
　　又一次不合时宜，墨知染想到了秦如桐的笔记本，想到那时脑子里被“压在墙上”的画面。
　　墙和床……
　　靠！有什么重要？他明明只是想亲一口，怎么就搞成了这幅模样！
　　“你……你起开！我困了……我要睡了！”
　　从莘池暮的身下钻出来一点，重新对着墙面壁，听着莘池暮从床上翻下去，坐在椅子上。
　　房间里变得安静，两个人连呼吸都尽量压低声音，生怕丁点声响都能惹出更深的尴尬。
　　平静了好一会儿，墨知染才开口说话，“大神，再……陪我躺一会儿吗？”
　　“好。”
　　两个人调整到最安全的距离和姿势，才稍微松了口气。
　　墨知染折腾得累了，早晨也起得太早，老实下来以后躺在莘池暮怀里就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的时候被握住了手。身后人凑近一点，亲在墨知染的头发上。
　　嫌弃……
　　之后，在意识彻底涣散前的一小会儿时间里，墨知染都在庆幸，早晨没有为了多睡五分钟就放弃去洗头发。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莘池暮不在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床上汗津津地四仰八叉，一只胳膊垂在床外。
　　窗户开了个小口，风吹进来并不对着床，也是带着热气的。
　　墨知染这一觉睡得格外不舒服，几次想要翻个面都感觉到身体被箍在墙边动弹不得。
　　莘池暮睡着怀抱都不肯松，生怕人跑了一样。墨知染半梦半醒，也怕把人吵醒，困顿地僵了一会儿便又睡过去。醒醒睡睡好几次，这才彻底没了困意。
　　“睡醒了就起来喝点水。”莘池暮进来的时候，墨知染正望着天花板发呆。
　　“唔……”口干舌燥，大口喝过水继续盯着兔子的大眼睛发呆。
　　“饿了没有？有好吃的。”
　　“嗯！”这才有了点精神。
　　早晨就没吃，是饿了。跳下床，光着脚跟在莘池暮身后，颠儿出房间。
　　“穿鞋啊，地上凉。”
　　“都说了不是冬天啊大哥！”
　　墨知染见不得莘池暮一脸无奈的样子，快走了两步绕到身后，窜到他后背上。用力有点猛，脸不知道擦到了什么，一片火辣辣的疼，疼得钻心。
　　“卧槽！”
　　龇牙咧嘴，好像皮被刮下来了一层，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可等到莘池暮慌张地把他放在椅子上，对着他的脸嚷“还疼吗”时，他只是抽搐了嘴角，脸上挂着一串泪珠，哼出“不疼”。
　　忒他妈丢人！
　　谈个恋爱就变成“豌豆公主”是怎么的？难不成恋爱中的男人也会变柔弱？
　　莘池暮对着墨知染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再对着眼睛四目相对了一下，确定是真的没有问题才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好吃的”递到墨知染手上，小小的一碗。
　　“你不吃？”
　　莘池暮空着手坐到了木桌另一边的折叠椅上，靠墙看着墨知染，“我不饿，你吃。”
　　“不饿屁啊。张嘴，啊！”本来盘腿在椅子上的墨知染跪坐起来，把碗里的东西舀了一大勺，撑在桌子上喂给莘池暮，“你这就好像电视里出门打工的男人，为了省钱只给家里买吃的，还骗人说外面吃了好的。现在连苦情戏都不流行这么演了好嘛！”
　　莘池暮被墨知染说笑了，“那流行怎么演？”侧过身子，张嘴接过食物。
　　“你有的，我都得有！”
　　本来是撩人的一句话，为了应和自己也吃了一大口，结果撩拨的小表情立马就变了，被好吃的取悦到眉飞色舞。
　　“我擦！这东西厉害啊！是黏米吗？还是凉的啊！”吃得舒服，又挖了一勺塞给对面的人。
　　莘池暮看墨知染的小表情看得正高兴，嘴里的还没想起来咽下去，空嚼着就又被填了一嘴。
　　“这不是买的吧？”墨知染端起碗研究。虽然好吃，但卖相实在不好看，和外面中看不中吃的食物完全不同。
　　“嗯，是楼下奶奶自己做的。不知道你来，送了一小碗。”张不开口说话，声音闷闷的。
　　“这么棒的奶奶啊。手艺太好了吧！”
　　一向细嚼慢咽的莘池暮被填成松鼠，鼓着脸吞咽，狼狈得可爱。
　　“我要是现在亲你会不会不合适？”
　　还在吞，边吞边点头，还指了指嘴。
　　“也没什么，电视上还有面条吻呢，米饭吻……”确实是不太能想象的画面。突然就笑起来，“哎！你记得上次我用勺子喂你吃饭，然后拿着喝汤吗？你知道我这个心脏砰砰砰砰快死了一样！现在居然已经完全没感觉了你看！”
　　说着还舔了一口勺子？
　　自己先被这一顿操作惊住，拿着发愣。下一勺迟迟没敢送出去。
　　“那怎么办啊？”莘池暮倒是先张开嘴巴等着喂，“啊。”
　　“现在得亲嘴儿。”本来不是这么设计的，应该是直接把嘴撅过去的！谁想到自己太油腻，跟以为的清新风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啊。
　　说出来的话干巴巴的，到底没讨过来个亲。
　　这他妈，不会谈恋爱怎么搞？靠！

　　本来就只是一小碗，你两勺我两勺也就没了。墨知染意犹未尽地摸肚子——空空地瘪着。
　　莘池暮本想带着出去找吃的，墨知染已经约好了要去爸妈家吃饭，只能作罢。
　　“你等叔叔阿姨回来一起吃吧，我得先回家换身衣服。”折腾出了一身汗，还要洗个澡。
　　莘池暮去房间拿墨知染的拖鞋，墨知染就趴桌子上起腻，“不亲一下？”
　　“抱一下！”按头在怀里，差点一口气没出来。
　　擦，也不像个会搞对象的！
　　“滚吧滚吧！你错过了初吻，没准明儿个就没了。谁知道今天回家路上有没有什么小哥哥小姐姐从天降，就被人夺走了！你可不要后悔。”
　　出了门也接着起腻，“我可走了啊，我走了你今天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啊！真走了……”比着嘴型，“男朋友……”
　　“再见！”揉乱墨知染的头发，傻兮兮地笑，“男朋友！”两个人都能听到的小声音。
　　“没劲！都是玩过得。走了走了……”
　　“明天……”
　　“明天见！”下了两节楼梯，还是转过身，“男朋友。”虽然不能大声嚷嚷，但就是叫不够。
　　莘池暮见他回头，站在楼梯上傻笑着摆手。
　　站在楼梯上……
　　墨知染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好像莘池暮曾经也这么……高高在上地看着自己。
　　没错！
　　看着，但是没笑，冷冷地目睹自己掉下去无动于衷。
　　就好像刚刚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的，就是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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