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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那人侧着身一动不动,挽了个结的窗帘正垂在他脖子后方。曹清春冒了一层汗,往后退一步紧贴在墙上。视觉忽然在黑暗里失效,乍一眼以为是吊着一个人。好在换个角度后他总算看清只是人站在那儿,呼了几口气方才平复心脏的狂跳。
他心里大骂半夜站在窗边是不是有病,亏得小时候没少摸黑捣鬼,冷静一下就想明白应该就是冯鹤秋。摸到口袋里的手电筒,曹清春计上心头,小心翼翼地咔哒一声拧亮。光线被打到教室后方,在黑暗里成了一个很显眼的光斑,还有点像民间传说里引鬼的做法。
但晃了好几下也不见冯鹤秋有动静,教室里仍旧保持着沉寂,只有外面尖利的风声。曹清春纳闷到底是什么情况,刚关了手电,忽然听见传来声响。
人动了。
他立马条件反射地蹲下,藏到桌子后面。虽然知道在白天这就是个普通的大活人,甚至自己上午还跟他贫嘴又逃课的,但曹清春看过不少鬼怪小说,难免有一瞬间怀疑是妖怪半夜成精了。等了一会儿,好在没出现他想象里的各种诡异画面,只是见冯鹤秋走了几步。冯鹤秋走走停停,最后居然又绕回睡觉的地方,重新躺下了。紧接着响起沉重的呼吸声,增添了黑夜的厚重和安静,更显得似乎刚才只是他的臆想罢了。
这是搞什么鬼?曹清春抓了抓头发,不过忽然灵光一闪。分明只是梦游。他被自己逗笑了,记起小时候大人还以此吓唬小孩,说天黑要赶紧睡觉,不然就有鬼魂上身来抓人。
但此地不宜久留,谁知道一会儿还折腾什么幺蛾子。随冯鹤秋住在哪,等白天再去研究这些事岂不是更好。这么想着,他站起身准备走,怕打搅人家的好梦就没开手电筒,但他有把握凭记忆也能走出教室。
于是乎曹清春自信地一迈脚,结果准确无误地踢到一条桌腿。木头桌底座不稳,带着并排的桌子咣当咣当晃了好几下。他大气不敢出,咬牙切齿地僵住。到底是哪个手欠的把桌子挪出来一截!赶忙朝冯鹤秋那边看,好在没有醒来的迹象。不过又因为扭头看别处没稳住平衡,他把悬空的脚落了下去。踩到地上的一瞬就觉着不对了,一个小圆球正好硌到鞋尖,被他落脚的力度压飞出去打到墙,又弹回来闯进桌子群四处乱撞。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安静的教室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曹清春捂住耳朵在心里大骂,哪个兔崽子的算盘珠掉下来也不知道捡一下!他祈祷冯鹤秋的睡眠质量能和吴文勇一样好,准备拔腿冲出去算了。
坏消息是不仅冯鹤秋很容易醒,而且他往前一跑正好撞到了灯盒。啪的一声后教室里被填满亮光,冯鹤秋用手挡着茫然地坐起身。
“曹清春?”
被点到名字的人挤出一个笑容,收回脚站成军姿:“晚上好!”
冯鹤秋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醒来,但一睁眼就是亮灯的教室和不该出现在这儿的曹清春,难免让人怀疑。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怎么证明我不是做梦?”
没一见面就起冲突,曹清春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满目和善地说道:“什么梦不梦的,一会儿我们还要去埋伏华山派长老,养精蓄锐,你快休息。”他恨不得把武侠小说直接搬到这儿来,让冯鹤秋以为就是梦,好躺下继续睡。但冯鹤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会做这种梦。”
失策了。他干笑两声,没想冯鹤秋不爱看武侠。只好老老实实地问道:“回答一下圆的面积公式是什么?”
冯鹤秋看了他一眼,说:“Πr??。”他想起今天早上也是这么测试自己的。
“那蛋白质的基本单位?还有DNA、RNA的基本组成单位?”
“氨基酸,脱氧核苷酸,核糖核苷酸。”虽然说起来很古怪,但这方法他俩居然出奇地一致。
曹清春唬道:“行了秋哥,继续睡吧啊,潜意识基础不错。”
“谢谢。”他头脑清醒了不少,从桌子上跳下来。身上只穿了一件秋衣,被曹清春推开的门一个劲地灌风,冷得他赶紧去关上。边走回来冯鹤秋又边问道:“你怎么在这?”
一晚上的经历太多,导致曹清春一下没发挥出巧舌如簧,应付道:“说来话长。”但冯鹤秋没空管他话到底多长,看了一眼自己的被褥,知道这下是彻底暴露了。他不自在地说道:“反正也看到了,赶紧回你宿舍去吧。”曹清春这会儿笑着走过来说道:“我就猜你没地方住嘛,昨天特意跑来盛情邀请,你倒好,不光嘴硬还劈头盖脸骂我一顿!”
冯鹤秋朝后退了一步,想起昨天看见的那双给他最大生疏感的鞋。可现在低头一瞧,发现是一双胶底鞋,只是形状和大众款稍有不同。瞧见他动作,曹清春骄傲地晃了晃鞋展示。“看着不错吧!虽然不贵,但这是我给卖鞋那家的儿子辅导功课才换来的!还特别经脏!我爹还夸我呢,不会种地可以走读书人的路子嘛!”
这下冯鹤秋听懂了,懊恼乱七八糟的距离感都是自己想象出的。鼓了半天勇气,他终于犹豫地说:“对不起啊。”也许曹清春没听懂他在为什么道歉,手一挥,笑道:“不打不相识,我现在不是又来邀请你了?我们宿舍能住六个人,还空着一个呢。大晚上的好歹给个面子。”他闲不住,说着话顺势坐到旁边的桌子上。木头桌子随他轻声吱嘎响,冯鹤秋还没表态,顺着望窗户的方向同时看着曹清春的侧脸。
没想到他还等着答复,把四处乱看的视线转回来,两人忽然对上目光。正视一个人眼睛的机会并不多,冯鹤秋脑海里一下浮现出第一次在人群里遇上。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和特别熟悉的人之间才不会闪躲,但意外的是他俩都没动,不是特殊的日子,尚且不是特殊关系的两个人,把对方都看得不知所措。一秒、两秒、三……窗外突然晃了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大半边天。曹清春立马转头看过去,从桌子上下来,叫道:“要下雨!你再不跟我走咱俩今天晚上可都得睡这了!”
“那走也可以——”冯鹤秋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外面劈的一声响雷给打断了。这两天的雨说来就来,曹清春还要走到窗边看看到底下没下,豆大的雨点便砸到了窗户上。“行了,我俩都不用走了。”曹清春耸了下肩,回来安逸地倚在桌子边上。但头顶的灯忽然一闪,在雷声的余音里猝不及防地灭了。
“啊!”冯鹤秋惊呼了半声,而后又吞了音。骤然扑下来的黑暗让他很不适,本能地想依靠点什么。但他慌张往后一退,脚踝还磕到了桌子上,一阵刺痛。
“可能是刚才的雷把学校电闸劈断了吧。”曹清春倒是镇定地掏出手电筒,刚要拧亮,又一个闪电划过,这回漆黑的教室也被照亮了。转瞬即逝的亮光里他捕捉到了冯鹤秋的惊慌无措,紧接着就拧开手电,不动声色地朝冯鹤秋走近了些,感慨道:“我们这儿的雨怎么都赶在一起。”
“一场春雨一场暖。”冯鹤秋说话时一直盯着手电筒的小亮光,只有那处能让他安心些。这回见曹清春过来他没挪位置,只是稍有不自在地把手搭在另一边胳膊上。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没了月光,教室里除了他们这儿都黑漆漆的。钟表走动的声音又明显起来,一秒一秒地响着似乎显得他俩更没话说。窗外又打了个雷,曹清春忽然抬起手电筒对着自己下巴打光,故意扮鬼脸:“不讲鬼故事都可惜了!秋哥你听说过没,据说一中西边有一独户人家,周围全是耕地。夫妻结婚好几年没有孩子,周围人悄悄传他们家的话。白天不拉开窗帘,等到傍晚那家的男人才下地干活。有人晚上喝了酒回家,路过那家门口就看见……”
“你闭嘴!”冯鹤秋越听越不对,急忙截住他的话。本来他早就不相信鬼故事了,但在这氛围影响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离曹清春远点,但四处又是漆黑一片,还不如抄起东西堵住他的嘴。
曹清春幸灾乐祸地笑:“怎么了?你害怕这些吗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道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很有可能走不了。现在站在这儿讲还想不想睡觉了?”冯鹤秋控制住抡他一拳的冲动,说道。“也对,”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先把鬼故事给你圆回来。别人路过他家门口什么也没看到,这两口子出门晚但是睡得早,黑着灯已经睡了。”
“日子过得真轻松。”
“换成鬼故事讲法也很轻松,要听吗?”说着他又把电筒一转,从下往上照。冯鹤秋可不想再见识他随口编瞎话的能力,赶忙摆手。“那等睡下再讲也行!”曹清春走去拍了拍桌面上没收起来的被褥,问道:“哎秋哥,你要不也给我搭一个出来?”冯鹤秋没好气地答道:“搭什么搭,我只有一套被褥。”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四处找能用的桌子。不过许多人的桌面都摆了东西,看不清楚也不敢乱动。“曹清春!”他生疏地喊了一句名字,“这边照一下。”曹清春闻言把光转过去,像戏台上控制场面的灯。“那儿!张庆的桌面是空的!”一边提防着别被绊倒,一边还要找他指的桌子,冯鹤秋想起自己是平白无故被打搅睡眠,火气就上来了:“我怎么知道张庆是谁!你别当大爷了过来帮忙!”
“哎好,”曹清春也不恼,笑着应了一声,“这就来!”他回身把手电筒稳稳地立在桌面上,和冯鹤秋一起拖了几张桌子拼在原先的旁边。
折腾一番总算给这位麻烦同桌安置了能睡觉的地方,不过木头桌面硌得慌,冯鹤秋心道好人有好报,大度地把褥子横过来分他一半。“谢谢秋哥!”曹清春一边晃着手电筒转圈照,一边笑。
“你别乱晃!”冯鹤秋觉得家里老五也没他好动,想着惹不起总躲得起。于是他躺上自己的桌子床,打算赶紧睡着免得理这人。曹清春把棉袄脱下来放一边,用毛衣给自己卷了一个枕头,利索地挨着他躺下。还笑嘻嘻地撞了下冯鹤秋的肩膀,讨好道:“秋哥,被子分我点呗。”
“你到底是邀请我回去还是添麻烦来了?”冯鹤秋小声道。没想他也跟着轻声回答:“这不是赶上下雨了嘛。”在满教室的黑夜里窃窃私语,瞬间有了小时候闷在被窝里的感觉。好像意味着他们现在是密不可分的一个阵营了。于是被子分过去些,两人的肩膀落在外面。“秋哥,你觉不觉得我俩像肉夹馍?下面一个硬桌板上边一条被子。”曹清春咂吧了一下嘴,说:“虽然我没吃过,但白面馍里夹个肉也能想象出来吧。”
“大晚上说这个干什么,又吃不到。”
“这不是闲聊嘛,要不然这么稀少的经历直接睡过去多可惜。”曹清春把手垫在脑袋下面,继续说:“刚才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接着听啊。一中西边原来是大坟地,据说埋的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惨死的人。本来一直没人住,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家就出现在那了。有一天那家男人想在附近新开点儿地当小菜园子,但他用锄头往地上一刨——你猜他碰到什么了?”
冯鹤秋不是很想接话,被他推了一下才说:“不知道。”
“他的锄头一下就扎进了土里,土很松软,他往起一拉——”曹清春故意拖长调子,“挖到了土。”
“……神经病。”冯鹤秋吐了口气,转身侧卧对着另一边。“这男人又往下挖第二锄,这回他一使劲,挖出来的土里隐约有点东西。秋哥你猜,会不会是什么断了的手指或者带着怨气的——”话没说完,就被冯鹤秋捶了一下。“不猜。”他干脆用一只手堵上耳朵。
他不听曹清春也有办法,用胳膊支起来身子,趴到耳朵边上说:“土里是——康熙通宝。”
“你怎么就说不累?”冯鹤秋觉得这位简直是寺庙里忽悠人的和尚转世,唠叨个没完,还一惊一乍的。对那种和尚的烦躁现在转移了,于是冯鹤秋翻过身一把掰住他肩膀。桌子上施展不开,总不好真动手,所以寻求下策决定挠他痒。
结果刚碰上去曹清春就像一条刚捞上案板的鱼使劲扑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秋哥别哈哈哈哈哈!痒哈哈哈哈别动啊……”往日他惹得全宿舍人一起动手被按在炕上挠痒痒,今天也照旧老样子。这情景冯鹤秋当然欣喜,躲得厉害他下手越不留情。“等会别动秋哥哈哈哈哈会摔,摔——下去哈哈哈哈哈——”眼见曹清春一边笑一边乱翻身,冯鹤秋赶忙揪着衣服在边缘处把人勒住了。
“累死我了……”曹清春呼哧呼哧喘着气,现在更像一条死鱼。
“行了不闹了,”冯鹤秋往左边退了退,“你不讲鬼故事皆大欢喜,好好睡觉多好。”有时候人熟络起来是个很奇妙的事,比如和曹清春纠缠了一整天,现在忽然觉得跟他说话没那么不自在了。当然不排除自己本身说话也抢不过他的缘故。“别那么无情嘛,”曹清春说着把被子从脚底捡回来,“鬼故事是怪吓人的,但你报复我差点笑断气,变成下一个鬼故事主角。”冯鹤秋悄悄笑他,又故意感慨:“可惜了,之前打架没发现你怕痒。”
“你才认识我多久,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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