蛹

　　自上次失魂落魄地离开巴黎的一年后，我重新降落在戴高乐机场。
　　这一次，我不是孤独一人，我团队的主要成员和剧组主创人员和我同班飞机。我们在机场租用了一辆大巴，包车前往酒店。大家都在为明天的发布会做着各种准备，以确保发布会的顺利进行。我要做的事情不多，只需要今晚好好休息倒时差，静静地等待明天的到来。
　　晚上的睡眠不是很好，时常醒来，心里既有期待，也有不安，不知道明天等待我的是什么。吃了片安眠药，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小赵来叫我起床，我随意地洗了个澡，便坐下任由化妆师在我脸上涂抹。
　　“小赵，你们约在几点？”我装作轻松地问道。
　　“8点，嗯，她来电话了，看来已经到了，”小赵接起电话，“田小姐，你好，你已经在大堂了，好，我现在下来接你。”
　　我催促造型师赶紧给我换上衣服，不想以浴衣的造型出现在她面前。换完衣服后，我站在玻璃窗前点燃了一支烟，看着远处的河流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我听到房间的门被打开了，透过玻璃窗，看见她正一步步地朝我走来。
　　她今天穿得很正式：一套全黑西装套装，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小细跟，头发剪短了，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清爽。我理理自己的思绪，告诉自己不要紧张，要自然，已经见过那么多那么大的场面了，这个应该不算什么。
　　“老板，这是今天负责你专职翻译的田小姐。”小赵已到我的身前，向我介绍她。
　　“田小姐，今天麻烦你了，不知怎么称呼你？”我转过身，尽量自然地开口。
　　“Shiloh，你可以叫我Shiloh。”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地调整了情绪，用淡然的口吻做自我介绍。她居然没让我叫她的中文名字，而是让我用一个陌生的英文名字称呼她。
　　好，很好，非常好。
　　“你好，Shiloh！我是Alex，今天要你多多帮忙了，主要是翻译我的发言和记者的提问。”我伸出手和她握手。
　　简短的寒暄之后，我们正式开始了今天的行程：出席发布会。其实我可以应对大部分的英语和小部分的法语，但是我故意让她全程翻译，特别是英国记者的提问，我想让她知道我的感受，但又不能直白地让她知道她是我故事中的女主角。
　　她很专业，在表达语句大意的基础上，能把不同语言间的细微之处也传达出来，看来她平常应该下了不少功夫。是的，她很专业，淡定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之前是陌生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公事公办，毫无波澜。
　　发布会结束之后是和法国导演的会面，他邀请我们在一家高级法国餐厅见面，我们聊得很愉快，除了电影，我们也聊了和电影无关的话题：美食、艺术展等等，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法国导演问她有喜欢的法国电影吗？我以为她会说一些轻松浪漫的爱情片，结果是Elle。我也很喜欢这部电影，而且片中的女主人公扮演者Isabelle Huppert（伊莎贝尔·于佩尔）也在我喜欢的电影Amour中扮演过角色，看来我们的品味相似。
　　从餐厅回来之后，我一头扎进了浴室，好好地洗去一身的疲惫，想到晚上还有个酒会需要应酬，我故意放慢了动作。
　　可是当我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小赵和梅姐不在房内，只剩下她一人坐在客厅里发呆，而我却只穿了件浴袍，头发还未完全擦干，水珠顺着脸颊流进浴袍里。
　　等我走到她面前，我发现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不知所措，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灯，再加上我此时的穿着和她局促的表情，我发现此时的氛围有点暧昧，令人眩晕。
　　为了打破尴尬的氛围，我主动开口和她说话，问她要不要点餐。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恢复了和白天一样的神情打电话叫餐。
　　她吃着饭，我抽着烟，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进行闲聊，索性俩人都没怎么开口说话了。在我换好衣服准备出发去酒店的时候，梅姐把她拦下，我隐隐约约中听到“挡酒”两个字，大概也明白了梅姐要让她做什么。所以当她拿起一杯伏特加要帮我挡酒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因为想看看她的酒量到底如何，不曾想一杯就倒了，刚好以送她回家为借口逃离酒会，毕竟出道这么久了，我还是非常不喜欢应酬，特别是要和这么多不认识的人社交。
　　她不知道我的酒量有多好，其实我几乎没有喝醉过。看着她正义凛然般地替我挡酒的样子，尤其是因为第一次喝伏特加而不知道要慢慢品尝的缘故，一口气喝完了整杯，脸上慢慢浮现了两道红晕，她皮肤白皙而透亮，使得比平时更像水蜜桃。在她完全要倒下之前，我伸手扶住了她，嗯，她的腰身也很柔软，身上飘来柠檬草的香味，一时间我恍神了，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这么年轻的女性身体了，工作之后交往的女朋友都是在三十岁以上。
　　梅姐起先不肯让我走，提议让小赵送她回去，无奈之下，我只能和她说：我认识她，如果我没有照顾好她，我回家不好交待。
　　梅姐没有再坚持，只得让我们俩离开。
　　出了酒会场地，我不想我和她的交集只是限于此，我很想和她的独处时光再多些，于是我提议随便走走。即使她已经醉得晕晕乎乎，但还是撑着说好。
　　我走在她的外侧，替她阻挡络绎不绝的车辆和行人。我知道她在看我，但我没有回头，她要看就让她看个够好了。我们在座椅上坐下，她傻乎乎的微醺样子，卸下了平日里的淡漠，多了份活泼，看着她叽叽喳喳地一张一合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毕竟只是个二十四岁的小姑娘，能有多成熟，能有多淡定。
　　她张牙舞爪地跳起说要替我“教训”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要让我说出她的名字，我只得让她坐下，以免打扰到身旁的其他人，心底却升起一股暖意：年纪已经一大把了，却还没有人对我说过要替我出头，她是第一人。
　　当我问她为什么打电话回家痛哭，她竭力地忍住眼泪，装作已释怀的样子：只不过失恋了而已。
　　我的水蜜桃女孩谈恋爱了，然后失恋了，痛哭了。我想告诉她：爱情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你对一个人动心了，其实也给了他能伤害你的机会。
　　可是看着她呆愣的样子，我没有说出口，只是陪她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直到送她回去。
　　我的贪心没有上限，想和她再有更多相处的机会，于是我邀请她第二天陪我一起去买礼物，她没多想就说了好。
　　回到酒店，我去找梅姐告诉她把机票改签到后天，我要迟一天回去。
　　“可是明天国内的电影发布会，你不出席了吗？”听到我不准备按期回去，梅姐有点急了。
　　“你想个理由帮我推掉吧，帮我向导演和制片人道个歉。”
　　“什么事情要让你迟点回去？是和田小姐有关吗？”
　　“和她没关系，是我自己的决定，这件事情我以后再和你说。”
　　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下来，身体已是疲惫，不想再说话，于是不再和梅姐多说，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第二天一早，我便来到她家楼底下等她，在树底下抽着烟等她下楼。她探出窗台，问我吃过早餐了没，其实我已在酒店简单地吃了一些，但想看看她的房间，于是摇摇头说还没吃过。
　　掐灭烟头，上楼进到她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布置得温馨，挂着几幅艺术画，最多的是一本本不同学科的书，堆满了各个角落。
　　她端给我一杯咖啡和一碟三明治，味道虽然比不上五星级酒店，但是吃得我暖意洋洋。我问她为什么要违抗父令而去读艺术专业，她说对她来说艺术是个fantasy，因为在那个世界里，她可以很自由，很自在。听完她的话之后，我惊呆了，因为这也是我要从事电影的原因，在刚出道不久的时候，有记者采访我为什么要当演员，我也是这么回答的。
　　但我没有告诉她我也是这么想的。理由？我也不知道。
　　吃完早餐后，我执意要替她洗碗，因为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做就离开，她无奈妥协，坐着外面看起了电视。
　　我们坐地铁到达商场，没花多长时间买好了礼物，本以为她会想多逛会儿街，但买好东西之后她无意再在商场流连，反而带我去了一个书店。
　　这家书店隐藏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角落，卖的主要是各种已经快要绝版的书本。进入书店之后，她独自一人去选书籍，故意绕开我。看得出来，她应该常常来这家书店，因为老板和她很熟，还会开着彼此的玩笑。
　　买完书之后，她领着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她买了汉堡和可乐当作午饭，我们就坐在公园的座椅上吃起了午饭。她送给了我一本快要绝版的《小王子》，跟我说我很像书里的小王子，孤独地在寻找自己的那朵玫瑰，只想一心待在自己的星球里，会被狐狸欺骗。还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虽然年纪已经一大把了，但眼里还有纯真。”
　　虽然被亏年纪一大把了，但是我的心里却是升起一股暖意：之前动画版《小王子》在中国上映的时候，我曾为小王子的角色配过音，在这之前，我基本上没有为其他角色配过音，除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因为我觉得我懂小王子的孤独，懂他的倔强，懂他的执着。
　　而她是懂我的。
　　然后，她介绍了一部电影-《与玛格丽特的午后》，一部我之前没有看过的电影。她说这部电影的主题是：她教会了他阅读，而他给了她一个家。
　　她还告诉我我父亲就像是这部电影里的男主人公的妈妈，明明很爱她的孩子，却没有表现出来，如同我的父亲一样：只要我出演的电影上映，他都会到电影院观看，有时候还会一连看了好几场；他会保留关于我的任何报道，偷偷地剪下来放在盒子里保管……而这一切他不曾告诉过我，我也不曾知道过。
　　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好不差，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沟通，我以为他不爱我，毕竟他很少当面肯定我。
　　听着她告诉我的细节，我的眼眶早已发红，却忘了谢谢她，谢谢她告诉我：我的父亲是爱我的，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我。
　　后来，我们没有再去其他地方，只是静静地一起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安静地坐着，但我们知道我们这样坐着不说话就已经很舒服了。
　　到了晚上，我送她回去，在她家楼底下快要分别前，我鼓起勇气拥她入怀，想着不知道何时能再见，我最后对她说：
　　\"Bonne nuit, ma petite fille.\"（“晚安，我的小女孩。”）
　　然后，我落荒而逃，逃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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