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祭

　　出了乔府，刚刚转角走出街巷，燕思归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精致马车。
　　燕思归毫不意外地向着马车走过去——以言世子的广大神通，知道他的行踪并不奇怪。至于言鹤为什么会来……
　　燕思归内心呵呵，从他认识言鹤这不到一个月内，言鹤与他除了睡觉时几乎是形影不离，他都习惯了。
　　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们两个像是连体婴儿，言鹤不在跟前，他都有些不自在了。
　　燕思归摇摇头，对刚刚冒出头的想法感到荒谬。
　　自在？
　　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对言鹤感到自在了呢？明明只是相识不足一月的陌生人。

　　燕思归还没靠近，言鹤就像是感知到了一样，三两步跳下车，脚踩得车身都抖了三斗，然后迈着大长腿向燕思归走过来。
　　这会儿阳光正盛，强的有些刺眼，言鹤背着光走来，右眼尾处那颗小痣阳光下有些朦胧，面容显得模糊而妖异。
　　燕思归站住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言鹤身上青金石色的衣袍，有些不合时宜的想：

　　同样是偏蓝色的衣服，言鹤穿上可比那乔公子好看多了。

　　“看我看呆了？”言鹤站定在燕思归面前，出口还是那副轻佻模样，“本世子知道自己好看——走吧。”
　　燕思归回神，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随后目不斜视的略过言鹤，径直上了马车。
　　言鹤迅速跟上去。

　　方才的地方到王府不足半个时辰，燕思归闭目养神，心里暗暗估摸着时间，然而时间过去了有一个时辰，马车还没有停下，燕思归满脸懵地睁开眼，撩开车帘一看：
　　燕思归：“？”

　　只见窗外不是王府大门，也不是热闹的京畿集市，而是两旁树木青葱的官道。
　　马车正在官道上飞奔。
　　燕思归放下窗帘，有些匪夷所思。
　　言鹤这是想干嘛？想把自己卖了？？？

　　身后伸出一只手，将燕思归拽着车帘的手指轻轻掰开，车帘顺势落回了原位：“外面都是尘土，别看了。”
　　燕思归表情变换，满脸复杂，最后言简意赅地问：“这是哪？”
　　“放心，不会把你卖了”，言鹤懒洋洋地靠回去，悠悠说：“带你去见一个人，路途有点远，不过别担心，东西我已经让人备好，只比我们晚半个时辰出发，相信不久就会追上来了。”
　　燕思归：“……”
　　燕思归这辈子的涵养都被透支完了，好在悬崖勒马，忍住了差点出口的脏话。
　　“所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带着我？”燕思归没好气道。
　　“啧，你一个人在家，我怕姓梁的趁我不在欺负你……”言鹤脱口，然而看着燕思归眼神里逐渐染上的杀意，瞬间改口：“毕竟那个人你也认识，我猜你会想见的。”
　　“我认识？”燕思归诧异，“是谁？”
　　言鹤微笑，一字一顿说：“保、密。”
　　燕思归终于翻出了那个他心里预演过多次的白眼，懒得再搭理言鹤，重新闭目养神去了。
　　至于他官职在身，擅自、不，被迫离开会不会有什么后果，燕思归相信言鹤会处理妥当的。

　　＊

　　燕思归单从言鹤那里得了一句路途有些遥远，却没有想到那“遥远”二字说得是那样的谦虚。
　　期间除了修整与用膳，燕思归和言鹤几乎都在马车上，等到了目的地，基本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人已经到了金陵府。
　　燕思归站在风景秀丽的水乡，抿着唇，无言以对。他快速回顾了一番他曾在言鹤跟前提过，住在金陵的人。
　　随后燕思归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转头问言鹤：“要见的是李自秋先生？！”
　　那个朝廷前丞相，跟燕思归有过一面之缘并夸赞过燕思归的李自秋李先生。
　　言鹤无辜点头：“嗯。不过不打紧，跟李相约定的时间在三日后，我们可以好好歇歇，逛逛这水乡。”
　　燕思归沉默以对，只能先跟着言鹤去了客栈。
　　他没记错的话，金陵府有他真正的熟人，只是不知对方还愿不愿意跟他扯上关系。

　　翌日一早。

　　言鹤差人去买了些早点，本来打算吃完后带着燕思归赏山赏水赏风景，逍遥自在又快活。
　　然而金陵府的官员实在是个机灵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一大早就上门堵人，诚挚的邀请世子到府上去，他们已经设了宴要给燕思归和言鹤接风。
　　燕思归微笑不语，只看着言鹤一通推辞后无奈接受，还顺道替他答应了下来。
　　于是二人就被一众喜出望外的官员簇拥出门，在言鹤“我这是被迫的，没有受贿腐败挪用官府钱财”，以及一众官员敷衍附和“对对对”之下不忘宣扬夸耀自己的努力和政绩希望世子替自己说说话的美好初心和愿景。
　　燕思归好笑的往外走，在混乱中突然感到一道视线不断看向他，燕思归回望过去，正好对上金陵府知府幽深看不透的视线，那视线里有些震惊和怀念，但似乎还有些一闪而过的愧疚，燕思归没有看清，他对着知府扬起嘴角，无声用口型道:“萧叔叔。”
　　萧知府看懂了燕思归无声的称呼，身形僵了僵，随后缓缓冲燕思归颔首微笑，随机移开视线，没再看了。

　　金陵府向来水陆运输便利，往来商客众多商贸繁荣，就连各式衣裳的花样都比别处要新鲜些。
　　府衙更是看上去庄重威严，大门口神情庄严肃穆，站姿挺拔的衙役手握着长枪立在原地，门前不远处立着鸣冤鼓——不过似乎也没什么百姓告状。
　　至于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百姓确实和睦毫无冲突，官府衙役尽职尽责的缘故，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就不好说了。

　　他们此行的目的不在府衙，而是府衙不远处的知府的宅邸。
　　二人在知府打头，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官员的情况下进了萧府，走向了设宴的大堂，大堂门口等候着一个眉目俊朗，神情有些紧张的青年，看到一行人过来，忙迎上前来作揖：“见过各位大人。”
　　萧知府打哈哈道：“这是犬子，单名一个寄字。寄儿，快来见过世子殿下和燕大人。”
　　萧寄听从父亲的话，欲上前见礼，却听见一道温润清冽的声音道：“哪里称得上大人，论官阶您可还比我高些。”
　　萧寄抬眼循着声音看过去，却只看见青年好看的侧脸，燕思归正在跟他的父亲你来我往和平交流。

　　鸦羽般的睫毛随着燕思归眨眼时缓缓落下，在与下眼眶接触后便转瞬分离，然而这轻轻一眨眼，却像是蝴蝶扇动了翅膀般，将依旧盯着青年侧脸的萧寄不可控地带回了过去某个记忆的节点——

　　那是三年前的某个黄昏，萧寄那年在京城求学，他清晰的记得那天是他与一众同窗好不容易得来的休沐日，众人一块儿约着去了京郊赏景，谈诗作画饮酒自在。
　　那时花开的很艳。
　　大多数人吟诗作对，有人开了棋局想要一决高下，也有人明明是书生却偏偏爱碰那些武人的玩意儿，还试图拉着他一起‘手持弯弓射大雕’【注】却被他拒绝，不只是谁带来了两坛好酒，众人几乎都喝得酩酊大醉，唯有他萧寄算是浅尝辄止，后来他提前离场了。
　　大概是因为有人按捺不住，不惜花重金去请了不知哪里的姑娘作陪，萧寄不想同流合污，于是走了。

　　识海中画面突然变得不真切，似乎烟雾缭绕，随着看不见的大手拨开云雾，萧寄发觉自己在一座山上，那山树木繁茂青翠欲滴，林间时不时有飞鸟略过，停歇片刻后穿过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飞往远方。
　　那里阵法很多，暗处贴着不少符纸，却并不显杀气，他知道那是哪里——归山。

　　萧寄看见年轻了几岁的自己和燕思归坐在一间绘着八卦阵的屋子里头，他听见燕思归略带调侃同他说：“寄哥，我爹都说你很有天赋，你不如就留在我家，同我爹学习那些千奇百怪的符咒阵法算了。”
　　“那是你们燕家不外传的，我一个外人怎么能学？”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真切却又悠远：“且不说我本身就没心思学，就是有，我爹都得打断我的腿，他还等着我考功名呢。”
　　燕思归轻笑了一声，挪开了话题。

　　烟云消逝，时光流转，时间又前进了两年，在月明星稀的黑夜，亮着寒光的长剑架在萧寄的脖子上，颈间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随之而来的是从心底涌上来的浓烈的恐惧与不安，仿若化作实质般的浓烈情绪紧紧缠绕着萧寄，他一动不敢动，细微发着抖站在原地。
　　紧张、慌乱、不安……以及架在脖子上的威胁将人紧固，就连呼吸都仿佛被抑制了一般，明明没有任何阻碍，却偏偏感觉气流被掐断了一般。
　　他听见自己嗫嚅半晌，最终从喉头挤出颤抖的支离破碎的字音：“……我、真真的有见到，那是他们祖传的秘法，只要得到你就、就可以帮你完成你想做的。”
　　对面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向前走了几步，借助长剑的寒光和蜡烛的微光，萧寄清晰的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

　　“寄儿？寄儿！”
　　有力的呼唤将萧寄从杂乱的回忆中唤醒，细密的汗珠顺着萧寄的额角流下，滑过鬓角，有些渗入发丝。
　　萧知府刚刚在言鹤一声不耐烦地“别磨蹭快开始”中结束了与燕思归的交流，转头却见自己儿子被魇住了一般，担忧地唤了两声。
　　萧寄缓缓抬起有些苍白的脸，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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