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止息

　　晚饭过后，爸爸给我打了电话。手机是他昨年寄给我的，是一款看起来很贵的智能手机。
　　“九九，来城里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好吗？”爸爸说话还是那么直接。
　　“爸爸，你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我不想去。”我拒绝得也很干脆。
　　一阵沉默后，爸爸轻声说：“九九，你奶奶今天打电话告诉我你考上了一中，真了不起。”
　　“嗯。”
　　“这些年来，爸爸妈妈也没在你身边教过你什么。就只有你刚刚出生时，你妈妈一直教你喊爸爸；你七个月大时，摆着胳膊要学走路，我和你妈妈就一人牵你一只手，把地上铺着最厚的被子，来来回回地走，后来你奶奶抱怨被子都被踩塌了，不暖和了。”
　　爸爸很少说那么多话，他的声音很平静，语速也不急不慢。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你学会走路后，马上就学会跑了，跑得特别快。你妈妈身体不好，经常追不上你，又怕你会摔跤，就天天给你煮很多吃的，想把你喂胖点，让你别跑那么快。没想到你吃了只长个子不长肉，你妈妈倒是胖了一圈。”爸爸说到妈妈时，语气是少有的温柔。
　　“你五岁时，你妈妈已经教会了你很多字了，每次过年我回来，你都会指着家里贴的对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你六岁时......”爸爸的声音停了。
　　我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六岁时。我没有四岁之前的记忆，五六岁的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
　　但是读小学时我经常会梦见一个穿着粉色大衣，留着长头发的女人，雪白的毛领把她小巧的脸都要遮完了。
　　她把我抱在怀里，用很标准的音调教我国语。旁边是李佳和冯琴，她们常常羡慕地看着我，夸我妈妈很漂亮，很温柔。
　　但是我的记忆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的母亲从我七岁起就没有回来看过我了。每次过年，都是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听着别人家的欢声笑语。
　　一开始我还很期待地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爷爷奶奶总说下一年，下一年。
　　在一个又一个的下一年中，我已经学会了在初一的时候跑去冯琴和李佳的屋里，抱着她们的妈妈撒娇。
　　不论冯琴怎样使劲戳我，也假装没有看见李佳眼里的同情。
　　直到芷茜姐姐和陈老师的到来，我才重新体会到了什么是宠爱与心安--温暖的拥抱，淳淳的教导，安抚我初潮来时的惊慌，分享我金榜题名时的喜悦；在我上学时照顾爷爷奶奶，在我生病时连夜背着我去医院，却不要求我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我却没有等来爸爸妈妈。
　　也许五岁的我需要他们，十岁的我想念他们，那么十五岁的我已经习惯没有他们了。
　　我揉了揉眼睛，说，“爸爸，不论以前怎么样，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担心，就这样吧，我睡了。
　　没有等那边回应，我直接挂了电话。
　　忽然间，我就很想见姐姐一面。扭头看向窗外，姐姐书房里的灯还没熄灭。
　　我放下手机，洗漱过后翻过窗户去了姐姐家。
　　巧克力看到我来，疯狂地摇尾巴，把它的小球叼了过来，眼睛闪闪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巧克力的头，把小球扔了出去，巧克力立即屁颠屁颠地去追。小球最后滚进了柜子下面，怎么也掏不出来，把巧克力急得大叫。
　　“九九，又在欺负巧克力。”姐姐带着笑的声音从书房传来。
　　“没有啦，是巧克力它自己吃得太胖，跑得太慢啦。”我一边说一边抱起巧克力进了书房。
　　姐姐果然还在书上写写画画，看见我进来，便放下笔，把我拉过去，抱在怀里。
　　三年来，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九九又长高了，真好。”姐姐把下巴抵在我的头上，左手抱着我，右手捏了捏巧克力的脸，叹了口气，“巧克力是不是又胖了，九九你下次不要偷偷给它喂罐头了。”
　　“冤枉啊，明明是阿孃让我喂的。是不是啊，阿孃。”我大声狡辩，并拿出了挡箭牌。
　　阿孃走到门口，笑着点了点头。
　　巧克力听到“罐头”，开始挣扎起来，被姐姐拍了一下头，马上就老实了，却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我一下子就笑了。
　　陈老师听到笑声，也从楼下下来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粉色的大衣，平日里总是挽起的头发披散着，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我看到陈老师后愣住了，晃眼看去，她的身影与我梦里的“妈妈”重合。
　　不自觉的，我从芷茜姐姐的怀里站了起来，把巧克力放下，走到陈老师跟前，轻轻地抱住了她。
　　意料之外的，陈老师没有推开我，反而是芷茜姐姐见我不肯松手，又把我拉了回去。
　　我不好意思地朝姐姐笑笑，又转头向陈老师轻声说，“谢谢。陈老师你今天真漂亮，粉色特别适合你。”
　　陈老师没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颗糖，摸了一下我的脸，便离开了。
　　我把糖放在兜里，傻笑了一下，拥抱陈老师的那一瞬间，我觉得幸福极了，感觉心里面全都被甜蜜装满了。
　　忽然，姐姐把手放在了我的脸上，冰冷的指尖让我打了个颤。
　　“姐姐你的手怎么那么冷啊，我给你暖暖。”我皱着眉，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使劲搓。
　　“没事，只是下雪了，有点冷。不过是该暖暖身了。”姐姐低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灯下留下一片阴影。

　　在初雪落下的第三天，陈老师离开了。
　　姐姐说陈老师已经完成了工作，回城里了，以后不会再过来了，让我不要牵挂她。
　　明明前一天她还拥抱过我，却像我儿时玩伴那样，不告而别，我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和她的合照。
　　我拨了陈老师的电话号码，却始终无人接听。
　　打了十几次后，我放下手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柜子里陈老师留给我的漫画书，当时我不肯要，她却说是家里没有位置，暂时放在我这，现在却一本都来不及还回去。
　　还有她给我做的作品集，有厚厚的三本--漫画，素描，水粉各一本。
　　每一本的封面都是她为我画的，三本加起来断断续续画了一个星期。
　　封面上面都是我抱着巧克力，水粉作品集的封面还有巧克力的彩色脚印。
　　我抬手摸了摸，把他们取了出来，连同昨天的那颗糖，一起用盒子包好，想了想，又包了一层塑料，放在了床底下。
　　这样一来，柜子一下就空了。我的心也好像空了一块。
　　还好，我什么都能很快学会，何况是从小学起的离别呢？

　　晚饭时，爷爷奶奶略带担心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抬头冲他们一笑，说，“我没事啦，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以后也可以去找陈老师呀。”
　　爷爷听罢，松了一口气，“就是就是，现在通信和交通那么发达，要找一个人还不容易吗？”
　　“哎，陈老师怎么走都不说一声，也不让我们去送送她。”奶奶自以为小声地向爷爷抱怨，“还好现在不像以前那么落后。老头子，还记得你二十几岁不？那时候进个城卖东西，都要用脚力，走上个一天才到。都是土路，全是泥巴......”
　　我笑着听着奶奶的喋喋不休，爷爷在一边附和“记得记得”“是是是”，默默把碗收了洗了。
　　回到房间后，爷爷奶奶已经进屋休息了。
　　我躺在床上，不死心地继续给陈老师打电话。
　　依旧是无人接听。
　　半个小时后，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为什么？我揉揉眉头。
　　“咚咚”，忽然间，窗户边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姐姐？
　　我蹦了起来，打开了窗。
　　明亮的月光下，姐姐像是仙人般清冷的长相，嘴角却含着笑，眉眼深邃，神色温柔，目光缱绻。
　　明明近在眼前，明明一伸手就能抓住，我却觉得惴惴不安，像是被一个富豪施舍了闪闪发光的宝石的乞丐，随时都在担心富豪反悔。
　　患得又患失。
　　如果姐姐也要离开我......
　　白天里所有被我压抑的悲伤与惶恐，跟着这个想法一并汹涌而出，让我几乎透不过气。
　　“九九，怎么哭了呢。”姐姐的声音里有我听得出的疼惜，她伸出双手，把我从窗户里抱了出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初中后，奶奶管得很严，每当我不完成作业时，就会锁住门，不准我出去玩。
　　第一次被锁的时候我就打算爬窗户溜出去，正好被姐姐看见，她一把就把我抱出来了。
　　三年间，每当我被锁，就会让巧克力去给姐姐报信，一次都没有被奶奶发现过。
　　对我这么好的姐姐，如果有天也要离我而去......
　　不知不觉，泪水已布满了我的脸。
　　经管觉得很丢人，但是我根本不能抑制澎湃的悲伤，只能紧紧地抱住芷茜姐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还在我的身边。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姐姐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人。

　　姐姐不再说话，只是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轻轻拭去我的眼泪。
　　等我止住眼泪时，已经过了很久了。
　　我低着头，松开了姐姐，她却牵起了我的手，带我去了她的房间。
　　我躺在姐姐的床上，闻着熟悉的栀子花香，莫名地感到心安。
　　“九九，小心烫。”姐姐端过来一杯姜茶。
　　“谢谢姐姐。”我伸手接过，坐起来喝了一口，暖暖的。
　　我捧着杯子，冰冷的双手总算有了热度。
　　我低着头，问道，“姐姐，为什么我打不通陈老师的电话？”
　　“可能是她换号码了吧。”姐姐答。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因为我不听话吗？”我很失落。
　　“怎么会，九九这么乖，”姐姐摸了摸我的头，“没有人会舍得九九难过。”
　　“姐姐，那你呢？”，我抬起头，看着姐姐的眼睛，问道，“如果你有一天要离开，能不能告诉我一声，让我去送送你。”
　　姐姐皱着眉，没有说话。
　　我垂下眼睑，低头不语，没有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疯狂。
　　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低头，如果我发现了她的偏执，如果我能早点离开她......
　　那么，后来的许多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是不是还能从爱欲的泥潭中抽身，脱离被冠名为爱的囚笼呢？
　　而现在的我只觉得很悲凉，沉浸在被拒绝的痛苦与迷茫中。
　　难道告诉我一声就那么难吗？我只是想去告个别而已。
　　我甚至没有说不要换电话号码啊。
　　从我十一岁第一次和芷茜姐姐对话开始，到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三年多了。
　　三年间的朝夕相处，芷茜姐姐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里，都要活成了我的神祇了。
　　我几乎无法想象没有她的日子。
　　但是我不能阻止神祇的离去，就像我从来没有留住过任何人。
　　我是个废物。

　　房间的光很暗，我背过头，悄悄抹了抹眼泪，准备离开。
　　既然留不住，那就早点演习分别吧，习惯了就好了。
　　“九九，你怎么觉得我们会分开呢？”身后的人声音颤抖着，一字一顿，“我们永远 都不会分开。”
　　姐姐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从手背传来的温度和疼痛，让我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梦。
　　姐姐坚定的话语把我死守的防线瞬间摧毁，让我的眼泪决堤而下，却又笑着回答，“九九和姐姐永远都不要分开。”
　　姐姐抱着我，“九九，谢谢你包容我的图谋。”
　　永远不分开，这是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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