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林涧帆篇(二)
对于阿远爷爷的去世,我当时是有感触的,想来我对感情的认识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发芽的。
阿远的爷爷总是一副严肃的表情,跟父亲一样,但又不一样。尽管在小时候我就能够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是板着脸——他大概是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我。父亲是个老实人,他从不会干涉我的任何事任何决定,他总会在背后默默支持我,可我总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怎么去做,还好我身旁有阿远,阿远会耐心地教导我一切,我也相信阿远说的一切是没错的。
翟爷爷的面部的严肃,总是让我潜意识里就认定他是个很严厉的人,然而却不是这样的。阿远如果想做什么事情,只要能跟翟爷爷说清楚,他都会答应的,如果需要用钱,他就会给,而且是一下子至少给十块,十块啊!对当时的我来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阿远当时身子弱,不能下地走路,所以他会把钱给我让我去给他买东西,我总算是战战兢兢地把钱接过来了,但我还是不敢上街去买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村子里到处都是狗,虽然阿远告诉我不要怕狗,越是怕狗,它们越猖狂,原本不敢咬你的,都敢来欺负你。
可我还是怕,怕得要命。
所以往往从翟爷爷那要来的钱,我们总是花不出去的,花不出去阿远会把它还给翟爷爷,翟爷爷不会像翟叔叔那样问我们为什么没用出去,也不会让我们留着,他会直接收下。看到他那样做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翟爷爷会给我们讲故事,像是《庄子》一类的,我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古代圣贤所著。里面都是用各种故事借喻来体现人生的道理,我听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那些故事很有意思,而阿远就会反思,他想不明白的地方还会反复跟翟爷爷请教,而翟爷爷这个时候却往往不会跟他多说什么。翟爷爷告诉阿远,每个人的经历不一样,从故事里接受的东西就不一样。
翟爷爷还说道理谁都会懂,不必去细想那些东西,讨论道理是浪费时间的。
翟爷爷在村子里的威望很高。阿远说他当年分配进山里当干部,就一辈子没再出去。还有一位爷爷,是跟翟爷爷一起进的村,看得出来他们关系很好,那位爷爷姓庞。
庞爷爷起先也是名干部,据说他当年还参过军打过仗呢。阿远说因为翟爷爷把村子里大部分事情都做了,所以庞爷爷最多也就是开会的时候表决一下意见,按照阿远说的就是庞爷爷闲着没事做,所以成了村里的中医先生,医术很好,医者仁心,远近闻名。
庞爷爷没有结婚,在他近六旬的时候,他收养了一名弃婴。取名庞麟,麟哥受他影响,后来考进大学,专研中医学。
尽管庞爷爷很受人敬重,可他在阿远面前表现得却不像个长者,总是——怎么说呢,他跟阿远说话通常笑得满脸皱纹堆在了一起。
阿远从不会避讳他是翟爷爷的好友,这就是阿远的厉害之处,他总能大大咧咧地跟庞爷爷说话,而且大多都是玩笑话。
庞爷爷经常给我们煮狗肉吃,肉端出来,阿远从不会客气,即使我知道庞爷爷对我们很友好,可我还是会很不好意思。
除此之外,庞爷爷会教我认中药草,还教我看人的气色,可我笨,总是转眼就忘了,或是他教我的时候我就在走神。
好几次我让他教阿远,他转头过去嬉笑着问阿远学不学,阿远对他吼叫着说,学这个干嘛,说他以后又不专研草药,学了没用。
阿远总能表达他心中的想法,即使是面对大人。
听了阿远的话后,我也这么跟庞爷爷说,说我以后不会专研草药的,请他去教导别人。自那以后他就没再教过我了,对此,我当时着实是松了一口气。
但庞爷爷对于翟爷爷的去世却抱着一种矛盾的看法。翟爷爷一辈子身体都很好,庞爷爷说翟爷爷从来都没吃过药,那个冬天翟爷爷因为心梗什么的悄悄地走了,庞爷爷一方面跟我们一样觉得惊叹,另一方面他竟然又觉得这事很正常。
阿远奶奶家是一栋很平常的两层式平房,平仄的楼顶有一间凸出的红砖黑瓦小屋,是用来养蚕的。阿远很喜欢看蚕宝宝们吃桑叶,不仅如此他还总是用手去触碰。而我,很怕那些白色的大蠕虫,每次阿远去喂蚕,我就站在阿远身后,隔着阿远让我有安全感,这样我就能观望了,然后再不敢靠得太近了。
后来回想起来,我只会在蚕结茧的时候才敢站在那些堪比小床的簸箕前。
屋子的院坝边,是农村里常见的那种红墙小院,院门也是红色的大铁门。两边和中间顶上总是有一幅工整的对联,字迹潦草,我认不得写得什么。
不过翟爷爷死后,它也就随着日子淡化出我的视野。但也是在阿远的爷爷去世之后,阿远的奶奶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草,非常的惊艳漂亮,各种花都有,阿远用了足足一个下午也没带我把那些花认全。
院门前两侧有两棵树,左边是槐树,离门近些,笔直地站在那里,给人精神满满的感觉,右边是梨树,弯弯曲曲的枝干,也不高,偷懒似的杵在那儿。
我第一次去到那里的夏天,我跟阿远最远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在那两棵树下了,因为阿远身子弱,当时还是坐在轮椅上的,而我则是不认路和怕狗。
那两棵树很有默契,总是一前一后的相继开花。
那个夏天我学了很多东西,诸如象棋,五子棋,扑克牌之类的东西,总之我们在室内有很多事可以做,算上吃东西就更多了。
我很喜欢阿远的奶奶,她总是轻轻地唤我们的名字,也从来都不会给我们讲那些难懂的道理,跟我父亲一样,不会干预我们任何事。
每次喊我们了,多半也是叫我们吃东西喝糖水什么的,我老喜欢喝奶奶做的糖水了,甜而不腻。喝了糖水后我就不会想吃梨了,因为梨子的水分很足,喝了糖水梨子就会失了味,所以我后来一般都是先吃完梨,但梨比我两个捧起的手都大,可吃完后我就喝不下糖水了。
阿远奶奶家还有一个人,她是阿远的姑姑,叫玲珑。玲珑姑姑小时候有一次夜里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智力只在几岁左右,她一直认为阿远是她弟弟,即她把阿远当作阿远的父亲。她也把我当弟弟,所以她非常气愤我叫她姑姑,阿远就教我玲珑姑姑怎么高兴就随她吧。
然后我也就和阿远一样叫她玲珑姐姐了。
玲珑姐姐总是山前山后到处晃荡,她总能找到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连屎壳郎她都能从干瘪的牛粪中刨出来,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牛粪干了之后竟然像干草一样啊!让我佩服的是,那种叫唤的很凶的甚至还要咬人一类的虫子,她也都是不怕的,她甚至敢徒手抓着老鼠尾巴,或是捏死大蜘蛛。
阿远说玲珑姐姐不怕是因为她无知的天性,阿远甚至向我保证,如果山里有老虎,玲珑姐姐看见了也是不会害怕的。
所以后来我就时常幻想我要是天性能像玲珑姐姐一样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给阿远添那么多麻烦了。
我们在室内实在不想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放碟片看。翟叔叔买有很多电影碟片,当然都是阿远从中选出几张来看,当时看得最多的就是成龙和周星驰的电影。玲珑姐姐只对成龙动作片里的打斗场景感兴趣,看完打斗场景,她就会把一直被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摊给我看,因为阿远是不会害怕她弄来的那些虫子的。
有一次是一只猪儿虫,绿油油胖乎乎的在她掌心蠕动着身子,我吓得不敢动,甚至都忘掉了尖叫,因为我如果叫出声来,阿远就会把玲珑姐姐训斥走。然而那一次阿远没有训斥玲珑姐姐,他转动着轮椅靠过来,要求玲珑姐姐把虫子放地上,说他想好好看看,玲珑姐姐就把虫子放地上,然后阿远就举起一本厚大的字典砸了下去,玲珑姐姐一下就哭了出来,然后跑远了。
阿远示意我不要理会她,让我继续看电影,可我没法安心再看下去了,因为我怕玲珑姐姐伤心过度。
事实证明阿远猜的一点没错,玲珑姐姐一会儿又跑回来,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不过有时候就没那么幸运了,猪儿虫虽然看着瘆人,但不会扰人,而玲珑姐姐有时会抓螳螂回来。
跟阿远在村子度过不到两年的一个秋天,我被父亲送去了一个名为幼儿园的地方。里面到处都是孩子,他们追逐打闹,动不动就吼叫,真是恐怖得要命,我就站在角落看着这原始的一切。
仅仅是呆在角落看着那一切,就让我觉得惶恐不安。
更要命的是,有个大姐姐教我们写字,因为阿远之前反复教过我怎么工整地写笔画和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写的还好。那个大姐姐当众表扬了我,还把那些凡是受到赞扬的人的作品,从本子上撕下来贴在墙上,我惶恐万分,不敢去靠近那堵墙,怕那个大姐姐将我推在人群前。因为我怕受到众人的关注,那会让我不知所措,除了胆小,更重要的是,我知道我其他什么事情都不会,只是一想到,万一老师或是同学请求我做别的事,我就吓得喘不过气来。
大家都很听那个姐姐的话,只要她一摇铃,大家就安静地坐好位置上听她安排,所以如果她真的把我放到众人面前我是不敢违抗的。
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念或者说期待跟阿远待在一起的日子。
我上幼儿园时,阿远能够下地了,甚至都能跑路了。那时觉得很不可思议,毕竟前一年冬阿远都是在轮椅上呢。
父亲跟我说过,他说阿远在走路上付出的努力比同龄人多得多,他还说因为阿远能这么快下地是因为阿远意志很坚定。所以阿远是一个意志很坚定的人,意志坚定的人都是很厉害的,像电影《喜剧之王》里的周星驰,最后功成名就,所以阿远意志坚定使他做任何事都能比旁人做得更好。
我跟在阿远身后(那时我还是很怕狗),我们走去沙湖那里找萤火虫,然而萤火虫没发现,却发现那里有个叫二狗的人。
因为大家都叫他二狗,所以我也就跟着叫了,他可能是有名字的吧,可我至今都不知道。
二狗出生脑子就有问题,他就是人们常说的弱智。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开玩笑或是生气的时候喜欢说别人是弱智,但当他们遇上二狗这样的真弱智,他们又都不叫二狗弱智了。
回想起那时,我们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看二狗在湖边吸吮着手指,口水就从手指那流下来,以至于把胸口都打湿弄脏了——黑乎乎的衣服上黑乎乎的一片印记。我跟在阿远身后,看着阿远跑上去跟他打起了招呼,我却迟迟不敢跟上前去。
二狗比我们大十来岁,身材圆滚矮小,小孩子的腮红在他脸上四季不散,他是圆脸,若不是头发乱糟糟的,肯定看起来还是挺可爱的。可能是对冷热感知不比一般人,他终年都是一身粗布麻衣长袖长裤。
自打那天起,我跟阿远从两个人就变成了三个人。
——我跟着阿远,二狗跟着我。
我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一座山里会有多少东西了。我们常常整整一个暑天都在山里晃荡,日子开心极了。
只要是晴天,我们在后山的山顶就放得起风筝。当时村子里没有卖风筝的地方,阿远就拿出一整坨毛线,还有剪刀和垃圾口袋,把垃圾口袋套上放上天去,那就是我们的风筝。
阿远顺着一个山头又跑到另一个山头,我奋力在后面想要跟上他,不过往往都是我脚疼了或是山路险了些就跟不上去了,好在有二狗陪我,他在我旁边跑起来甩足了双脚双腿,但速度却不快,就那么蹦跶般的在我身旁咧嘴笑着。
口水就又流了下来。
我稍微大点,父亲和翟叔叔在阳城做生意,他管不过来我,就让我自己坐火车去那个小城,然后再转客车到村子里去。
那个时候坐的还是绿皮火车,车开的慢,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觉得心安,可没几年很多绿皮火车的车次就没了。
往后有一天,阿远提议要去山那边走走,说是要去找找那些废弃的轨道。
——每当我们踏下一步,它们就属于过去了,那些逐将消逝的铁轨承载了太多过去人们行程的记忆,这样,我们不就是每一步都走在过去的时光里了吗。
阿远无不煽情地说着。
后来那些拍人拍摄青春电影,一男一女就是走在废弃的铁轨上的。然后阿远的这句走在过去的时光里就会在我耳边想起,然后我就莫名地觉得有些感动,说是莫名,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我在感动什么,可能我是在怀念坐绿皮火车的时光吧。
我从来都不知道浪漫是什么,尽管如此,对于阿远那些富有诗意的话,我却往往生出些景仰来。
去寻铁轨那天的下午,我记得太阳很毒,那是实实在在贴在皮肤上火辣辣的刺痛,至今记忆犹新。但我们还是走了好远好远,一直到我脚上打了好几个泡,我们仍然没有找到。
我气喘吁吁地跟着阿远他们俩,然后他们转过身来发现了正在喘气的我,接着阿远淡淡的笑了一下,对着我,对着二狗,可能是我脑袋晕乎乎的,那时,以致后来,我都觉得阿远当时笑得很淡很淡,从没有那么淡过。最后他说——
我们走吧。
然后阿远带着我们却折进另一条小路,没多久我们就瞥见了一条小溪。溪边风不大,但那风会一直不时地一阵阵拂过,很是舒服,不一会儿我就觉得不热了,脚也不疼了。然后就看见阿远脱了鞋,跑进溪水里,把水花踩得老高了,不知怎的,二狗也来了劲,整个人蹦进水里,他人跳得老高了。
可二狗没有脱鞋。
我就静静地坐在溪边看着他们,竟也生出一股劲来。
随后我们就在山溪山谷山顶继续行走,蹦蹦跳跳地走。不觉间,夕阳出来了,那时我才发现天早已不热了,我还发现我们竟回到了阿远家附近的一座山上。
原来,山的这头连着山的那头,山的那头连着山那头的那头,而山那头的那头却可以连着山的这头啊。
那是很开心的一天。
那个时候我每个夏天和冬天都会去村子里和阿远生活。比起一整年的时间,只是寒暑假跟阿远呆在一起,时间并不算作很多,但我也是非常高兴非常期待的了。
我不在村子里的时间,除二狗之外,阿远还认识了其他很多村子里的小伙伴。
我是在上了小学后认识大壮,燕子,以及大刘小刘他们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