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生姿

　　高二那年，我们的英文老师实在是槽点满满，令人不吐不快。

　　英语老师姓王，名华凤。名字一听相当犀利，颇有种能进击成为教导主任的错觉。

　　实际上是个草包。

　　她不像是科班出身的英文老师。据我合理推断，她并非英文系毕业，而是在某些职业培训学校简单进修了一下，就滥竽充数托关系混进了英文老师的队伍。

　　在那个年代的十八线小城市，这样的误人子弟比比皆是。毕竟英文老师，用方言来讲，比较“吃香”嘛。周末开班赚外快也比其他科目的老师容易太多了。

　　她的英文发音极其不标准，某些生僻单词的拼写会出现错误。

　　第一次月考后，我被她分析错题的随意态度给震惊了。假如一道题的选项是C，那么她的理由通常是：因为A，B，D显然是错的，所以同学们，我们选择C。

　　在英语课代表以及我们几个英文考试稳居前三的人眼中，这个“显然”是可以达成的，但是其他同学怎么理解呢？

　　再之后，我又被她出尔反尔的教学态度给气到不行。英语课作为重点科目，每天都会排课，而且基本分配在上午。因为人在上午的时候比较有精神，学习效率更高。

　　英文老师每回下课的时候都会布置好当天的作业，并且承诺今天只有一份需要上交的作业。到了晚自习开始的当口，却又临时变卦加一份作业，要求晚自习第一节下课前交。

　　日复一日的临时起意，简直是拿学生的时间当儿戏。

　　后面那份作业是学校统一订购的英文报纸，题目的字非常小，看着眼睛费劲。我从来不写，都是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命令她把自己那份拿给我，我抄一下便是。

　　尽管我没有在写第二份英文作业上耗费太多时间，但我的确很讨厌言而无信的人，尤其是言而无信的大人。

　　大人比我们小孩年长了几岁，总该做好榜样才是。

　　于是我写了一封匿名信给校长，请求他开除这个昏庸的英文老师。

　　信中列举了英文老师的十宗罪，措辞庄重且激烈。

　　校长一定是读了我的信，因为第二天英语老师上课的时候脸黑到不行。她含沙射影地说了匿名信的事情，随后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一定会有所改观，希望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继续和大家和平相处。

　　再后来，有一个形容词在班级里流行了好久。

　　课间的走廊，做广播操的操场，中午餐时间的学生食堂，到处都能听见同学的插科打诨。

　　“你这个人好王华凤哦！”
　　“天呐，真没想到你越来越王华凤了。”

　　英文老师的名字就这样成了表贬义的形容词。

　　而这一切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期末考试之前我们被安排了一次临时的小测验。大约是英文老师对自己的教学水平毫无底气，想凭借“过人智慧”猜测一下期末考试的考点，出了一张试卷。

　　有一道题目用到的短语较为冷门，许多同学都丢了分，也包括我。

　　英文老师在分析试卷的时候借题发挥，要求在这道题上面失分的同学罚抄一千遍整行句子，当晚把抄好的白纸交到她办公室。

　　实在是太荒唐了。

　　我课后径直去办公室找了她，那也是我至今仍耿耿于怀的对话。

　　“我考了第一名，只错了这个题，也要罚抄一千遍？”

　　“对，你凭什么不用？”王华凤的眼神很冷冽，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我竟无言以对。

　　少时的我们对于教师的权力有着天然的敬畏。奋起反抗，说到底也影响不了我们的前途。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阻碍愣是横亘在我们的心头，叫大多数人没有勇气去抗争。

　　我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校运会。我们每个年级都是理科班多，文科班少。学校素有重理轻文的传统。在教学上偏心也罢了，校运会这种娱乐性质的活动，学校又给我们文科班出了个难题。

　　运动会开始前，学校出了通知，环绕操场一圈的台阶座位留给高一年级全体和高二理科各班，还划分了区域，给了示意图。高二文科班的学生需要自己从教室搬椅子，到台阶边的草坪上就座。

　　一百来号人浩浩荡荡把笨重的椅子从教室一路搬到遥远的操场，很容易擦伤撞伤且不论。台阶座位比较高，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搬椅子全班坐草坪算怎么回事，坐在后边的同学势必啥也看不清，毫无参与感。

　　8班有个挺会来事的女孩子，撰写了文科班联名抗议书，让8班全体同学签好名字，之后传给我们班。

　　法不责众。

　　8班的名字都在纸上了，我们班的人自然也毫不示弱，纷纷签上自己的大名。

　　我当时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万万没想到，过两天我得自己扛起这座大旗。

　　到了运动会开始前的一天，两个班的班委仍然在讨论究竟该由谁去给校长递送这张单薄却沉甸甸的纸。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班委们害怕处分互相踢皮球，这个任务最后莫名其妙就落到了身为平民的我身上。或许是我认识的人比较多，在群众中有天然的威望吧。（大误）

　　总之，8班那群以我发小为首的女生和我们全班都在请求我做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别浪费了大家辛苦征集的集体签名，把这张纸递给主席台上讲话的校长。

　　为了不给自己中途反悔的机会，我没有停留，一路小跑上了主席台，双手把纸递给校长。

　　“校长您好，我是7班的顾唐。这是我们两个文科班同学的集体请愿书，希望您能认真阅读。”我不卑不亢地说完这番话，转身走下主席台。

　　走了不多远，再回望，校长的神情从轻松愉悦慢慢转为了严肃凝重。

　　他没让大家失望，重新调整了座位安排。

　　那一次的振奋，我们都铭刻于心。可这回，却不是凭借一己之力能解决的局面。

　　我走进教室环顾一圈，发现了不少同学在奋笔疾书。他们中的某些人似乎干劲十足，拿了两支笔甚至三支笔同时书写。

　　是在怀念小学和初中时候的罚抄岁月吗？

　　我笑着摇摇头。

　　进入高中以后，从没有任课老师提出罚抄这样愚蠢的惩戒。毕竟重点高中讲求效率，如此低效的事情，没有老师会主动去做。

　　刚走回座位，铁三角组合的另外两只巴巴地过来找我，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纸。

　　“顾唐，看我们给力吧？每个人帮你抄了一百遍！”一看就是商量好的。

　　“别犟了，班主任刚才去劝过王华凤了，劝不动。所以回班跟大家说了一下，让大家照做。毕竟所有人都不做的话，王华凤面子挂不住，往后怎么授课呢。”同桌也跟着劝我，语气颇为无奈。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接过两张白纸夹进英文课本里，就趴座位上睡觉了。

　　我完全没料到，教室另一端，林雨申正低着头疯狂做重复的机械运动。

　　她猜到我怒气冲冲去办公室做了什么，也从我踏进教室的表情上推断我一定是争辩输了。

　　晚自习的大课间，我仍然无精打采地趴在座位上睡觉。林雨申托人递纸条过来，约我去后山的青石板凳见面。

　　我步出教室，穿过走廊，迈上台阶，再走上山间小道。脚步迟缓，步伐沉重，整个人都懒洋洋，实在打不起精神。

　　到了地方，林雨申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调皮得冲我眨眨眼。

　　怎么啦，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可理喻的老师。

　　哎呀，讲不定王老师现在也后悔着呢。但是古人说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

　　所以，我们大家配合罚抄，不是真的因为害怕，只是在善意地给她一个台阶下，对不对？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每句话都不像是随意的劝慰，因为都刚好戳中了我的心事。为了说服我，这小丫头竟然认真地引经据典。我不禁有些想笑，原本阴霾的心情也跟着些微转晴。

　　她见我有松动的迹象，又问我，大家都已经上交了自己罚抄的东西，你怎么办呢？

　　我茫然地摇摇头。

　　事实上，我也正发愁着呢。如果我写了800遍，把另外两个闺蜜写的200遍再一块合并上交，会被判定笔迹不同。但如果我独立写1000遍，岂不是浪费了她们的心意。况且，1000遍真的好多啊！太浪费笔芯了吧！

　　在这种小事上，我的优柔寡断让自己都心烦。我就这样犹豫着犹豫着到了晚自习，都还没开始动笔。

　　登登登登。接下来请顾小唐同学欣赏我的大作。

　　林雨申把一直放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递给我一叠A4纸。

　　上面是一句我今生都无法忘怀的话。当这句话整整齐齐地排列了一千遍的时候，带给我内心的震动已不能用苍白无力的语言来形容。

　　The traffic is building up on the road to the city.

　　翻译成中文是，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车辆越积越多。

　　考点是build up，而我用了另一种表达。

　　借着昏黄的路灯，我还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那就是，林雨申的笔迹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的如此相似了？

　　等我问了之后，才知道，她从某天开始就偷偷练我的笔迹，中文和英文的都练。因为她觉得我写的字全班最好看。

　　练习不需要很刻意，每天完成作业就是练字的过程。语文和史政地作业练习中文，英文作业练习英文，数学作业是用来模仿数字书写的。

　　不信你让我给你写个汉字试一试，就写你的名字“顾唐”，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了呢。

　　那你给我写小纸条的时候，怎么还用以前的字体？

　　不想让你知道我已经这么爱你了。难道还不允许人家有一点自己的小秘密嘛。

　　我突然很恨自己在考试的时候为什么走神了，轻易地忘掉了刚学习的词组。

　　否则，林雨申何至于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人抄写一千遍。

　　你的右手酸吗？我给你揉揉吧。

　　其实我不知道她的右手是不是酸胀难忍，只知道我自己的眼眶和鼻子都酸胀得很厉害。分不清是感动的，还是自责的泪水蓄积了好久，就快要不受控制地落下。

　　说起来，我还没有在林雨申面前流过眼泪。而她不止一次地，向我展露过她脆弱感性的那一面。

　　我没事的，不用揉，晚上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就好了。

　　顾小唐，让我好好看看你。她说着用双手轻轻扶住我的脸。

　　怎么了？

　　看看你是不是还皱着眉头呀。皱眉头久了，容易长皱纹哦。

　　她的眼睛里，盛满了分明的温柔和真诚。那是一双我再也没有能遇到过的眼眸。

　　我屏息靠近她，我们都闭上了眼睛。

　　就在我们的双唇即将相触的前一秒钟，一道手电筒光从我背后射了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以为是教导主任，一个激灵，赶紧回身看了一眼，原来是我们班的八卦小分队队长。

　　“得了，放下你的手电筒。晃得我眼晕。”我暗地里松口气，表面上波澜不惊。

　　“快说，你和林雨申刚才想干嘛？”那个女生跟我排一个值日组，属于能互相开玩笑的程度。

　　“我们能干嘛，你这人真好笑。”我大言不惭地回应，却忽略了坐在我右边的林雨申当时的反应。

　　她做不到像我这样的平静。她的额头不自觉放到最低，手指甲掐进肉里都没觉得疼，上排牙齿咬紧了下嘴唇，险些要出血。

　　而我还在泰然自若地和同班同学聊天。

　　她在想，我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否则，在这样的时刻，我多少也该有一丝慌张吧。

　　如果她不跟我告白，我们一直待在好朋友的安全距离里，高考结束分开的时候，会不会没那么痛苦？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