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白墨哼着欢快的曲调，皮鞋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走得左摇右摆。
　　园区陆续出现一些人，街边的商店准备好开门。
　　一般而言，九夏从早晨五点开始上班，至下午三、四、五点结束，他们通常在晚上九点入睡。到了后半夜，第九世界就是朝生的活动时间。
　　“您哼的是什么？”温落听了一会儿白墨的曲调，问。
　　“我也不知道，随口唱的，怎么，你觉得好听？”
　　“不，只是问问。”
　　白墨转身，倒退行走：“你小子，就不能说我唱得好听吗？”
　　“谎言会让您感到快乐吗？”温落反问。
　　白墨理所当然地点头：“会呀，如果是你说的。”
　　“……”
　　两人步行十五分钟，来到园区东侧的美食街。
　　大部分早餐店已经开张，白墨一眼看到前方白烟袅袅的面馆，拍板：“就这家。”
　　进入面馆，一起入座，温落盯着走来走去的老板，说：“不愧是怀旧园区，竟然是人煮面。”
　　“园外这种店很少，81区就一家，我去吃过几回。”白墨掰开手中的一次性竹筷，“听说为了维持复古的氛围，这里的消费很高。”
　　比如桌上的一副竹筷，就需顾客花50元购买。
　　然而白墨对价格毫不敏感，不用付钱的温落也无法体会。
　　两人都点了油泼面，空气里除了面汤的味道，还有辣子的香味。
　　“白经理，这座园区会为什么会存在？”趁着等待的时间，温落开始了他无所不问的环节。
　　“表面来说，是为了纪念公元纪大灭绝以前的人类。”
　　“其实呢？”
　　白墨笑：“赚钱。”
　　“原来如此，因为有需求，所以有供给吗？”
　　“不错，教科书里对灭绝之前，主宇宙中的人类古世界描述不多，很多人因此特别好奇。第九世界的无量之一，M，在两百年前批准建造了这片园区，用来给有钱人怀他们从没经历过的旧，顺道赚钱。”
　　“哦。”
　　两碗油泼面上桌，温落望着火红的辣椒，有些惊讶：“这面是辣的？”
　　白墨跟他换了一碗：“知道你不能吃辣，来，我点了碗辣椒很少的。”
　　“谢谢，但您怎么知道我不能吃辣？”温落心中的惊讶更甚。
　　“嘿嘿，秘密。”
　　“……行吧。”
　　两人埋头吃面，完了喝一碗滚烫的面汤，白墨发出畅快的叹息。“好吃吗？”
　　温落拿纸擦嘴：“好吃，毕竟记忆里没吃过面。”
　　“那这一定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了。”白墨想到昨日的情景，忍俊不禁。
　　可惜——
　　“您说得很对。”温落顺道擦了擦桌子，“接下来我们开始培训吗？”
　　“培训什么？你只需要检票，没啥好培训的。”
　　两人走出面馆，园区里的行人逐渐变多，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温落在寒风中环抱双臂，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可我收到的邮件让我培训。”
　　“邮件作废。”
　　“还能这样？”
　　“我说能就能。”白墨说着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温落肩上，“看你冷的，快穿上吧。”
　　“谢谢，但我不该接受……”
　　白墨打断他：“这是上司的命令。”
　　“可是，我们只是普通的工作关系，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上司的关爱呗，告诉你啊，我之前也有一个下属，我爱他的程度比这厉害多了。”
　　温落感受着外套上白墨的体温，有些不自在：“您不冷吗？”
　　白墨左手撩起白色衬衣，右手拍打自己的肉|体：“看见我这完美的胸肌和腹肌了没，说明我身体特棒，就算气温再降三十度，也不会有事儿。”
　　话音刚落，他打了喷嚏。
　　“那啥，刚才那个不算啊。”
　　温落摇头：“别逞强，我们赶快去室内。”
　　两人小跑一段，进入园区的C2楼，暖气一瞬裹住全身。
　　温落脱下外套，还给白经理。
　　“也是，你穿着大了些，要不这样……”
　　“白墨，好巧。”有道温柔平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一位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
　　“哟，南山老弟，你怎么在这儿啊？”
　　男子一头浅棕色的短发，进门后解开围巾，微笑道：“林昊应该跟你说过，我在找些东西。”
　　“他好像是跟我提过一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男……我的下属，温落。”
　　“你好，温先生。”南山摘掉右手的绒毛手套，与温落握手。
　　“您好。”
　　“温落，这是我朋友，南山，在摇篮里开研究所的。”
　　南山说：“看发色跟瞳色，温先生是朝生吗？”
　　温落点头：“没错。”眼前的男子言行得体，给他如沐春风的感觉。
　　南山含笑看了一眼白墨，目光回到温落的脸上：“那祝温先生生日快乐。”
　　“谢谢。”
　　“祝福不能只是说说，你得送份儿礼物啊。”白墨又开始为温落搜刮。
　　“的确。温先生，我手里有两样不值钱的东西，一件是【Number】，另一件是【Neutrality】，你选一个吧。”
　　温落疑惑道：“南先生，我们才刚认识，我不该收您的礼物。”
　　白墨在一旁拍手：“嗨，他是我老朋友了，你别跟他客气。”
　　“我与白墨相交多年，你既然是他的下属，就收下这份见面礼吧。”
　　南山今早从林昊处得到消息，得知白墨正在追求一名朝生，想来就是眼前这位好看的人类了。
　　既然对方上赶着送礼，温落不再推脱，他道：“听名字是‘数字’和‘中立’的意思，对我来说都是抽象的概念，不知道怎么选择。”
　　白墨出主意：“这两样对你都有用，具体得看怎么用。要不这样，你跟我猜拳，我赢了选第一件，你赢了选第二件。”
　　“可以吗？”温落询问礼物的主人。
　　“请。”
　　“准备好了啊，剪刀、石头、布！”白墨话音落下，两人同时伸手，是相同的剪刀。
　　“哟呵，平了？再来。”
　　……
　　“这么巧？再来！”
　　……
　　“又平了？奇怪，再来！”
　　……
　　接连十局，白温两人的手势竟然全部相同，场间三人都有些震惊。
　　南山扶住镜框，思索两秒：“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约为0.0005645%，比较罕见。”
　　温落皱眉，盯着自己的右手，没有说话。
　　白墨揉搓后脑勺的乱发，紧皱眉头：“这事儿有问题，很有问题……那什么，温落，你自己选吧。”
　　温落回过神来，琢磨一会儿：“我选number。”
　　“好的，礼物已经送到温先生你的投影中了。”南山放下手指。
　　“谢谢。”温落通过镜片查看邮件，发现最新收到的文件格式不明，甚至无法打开。
　　“这是……？”
　　“温先生，这份礼物得有缘才能打开。”
　　白墨换了种说法：“等以后，你序列里的其他人可能用得着。”
　　温落顿时生出很多疑问：“我今早发现，投影中还有一封初始就存在的邮件，里面的附件同样打不开，难道它们是类似的东西？”
　　“你猜对了。”
　　“那这封初始的信是谁给我的？”温落问，“在我的常识里，除了回忆卡池，别的东西都不能传承。”
　　白墨：“你继续猜。”
　　“……”
　　南山帮他解围：“应该是你祖先中的某一位，也遇到了我这样的人，碰巧收到了相似的礼物。”
　　“您这样的人——是什么人？”
　　南山转头与白墨对视：“跟你上司一样的人。”
　　温落的目光又扫向白经理：“您是什么特殊的人类吗？”
　　“我是有钱人。”
　　“哈哈哈。”南山忍不住笑了会儿，“这么说也没错。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
　　“好，拜拜。”
　　南山戴上手套，系上围巾，又说了句：“替我向夏先生问好。”
　　“一定。”白墨道。

　　C2楼是公元纪史前遗物的陈列馆，在白墨的指示下，温落开始参观。
　　进入大门，当先的墙壁上写着一句话：
　　“记忆是人类的本质。”
　　白墨指着墙壁：“这是M最喜欢的一句话。”
　　温落奇怪：“M先生是能够永生的26位无量之一，他的姓名、身份和职业都是谜团，您怎么知道他的喜好？”
　　“我见过他。”
　　“真的？”温落显然不信，“根据我的记忆，第九世界明面上的两位无量只有总统先生和他的夫人，其余都是隐在幕后的神秘人物。而您，只是一位影院的经理。”
　　白墨举起右手食指，杵在温落的嘴唇边：“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请讲。”
　　“M的姓名是夏衍。”
　　温落迅速捂住耳朵，面色谨慎：“我什么都没听到，也没有违反任何可能存在保密契约。”
　　白墨扒拉开他的手：“没事儿，你听，系统没找你麻烦。”
　　温落后退两步，与白经理保持距离：“这么说，您是骗我的？”
　　“我骗你什么了？”
　　“如果M先生的真名跟你说的一样，我会立刻被最高契约所抓走，然后消除相关的记忆。”
　　白墨先是一愣，而后愉快地笑道：“抱歉，你说得对，哈哈哈，我差点儿忘了他定下的规矩。”
　　此刻无人出现，系统也没有发出警告，自然是因为白墨的存在。
　　他知道，夏衍一直都在暗中观察自己的行动，包括昨天。
　　“那你就当我是在撒谎吧。”
　　“请您严肃一些。”
　　“我可严肃了。”
　　投影中突然收到一封邮件，白墨点开，上面写着四个字：“只此一次。”
　　发件人是夏衍。
　　“不会吧，他真吃醋了？”
　　望着越发乐不可支的白经理，温落无奈提高音量：“您笑够了吗？我们在门口站了快三分钟了。”
　　白墨打了个响指，同时给夏衍回信：“老夏，你知道的，这是我随机生成的人格，不是本人。”
　　对方的回复只有一字：“滚。”
　　“咱们走吧。”白墨嬉笑着关闭投影，对温落道。

　　走过PC电脑、智能手机的纪念厅，两人接着走进主宇宙的投影，进而观看了银河系、太阳系与地月系统的基本图像。
　　对如今的人类来说，都是些遥远且虚幻的历史。
　　继续前行，进入漆黑空旷的大厅，一束灯光从中央落下，照着唯一的一件物品。
　　这是陈列馆的镇馆之宝，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
　　AI介绍说，这枚石头是三万年前，幸存的第九远征队捕获的，地球的残片。
　　在温落的认知里，地球是公元纪大灭绝以前，最初的人类生活的星球。
　　公元纪4042年，主宇宙的人类正式离开资源枯竭的母星，开启了一段宏伟而惨烈的征途。
　　再三百年后，九支舰队其中三支在虫洞另一端遭遇超新星爆炸，两支被黑洞前后捕获，一支主舰故障炸毁，一支内部发动政变后导致人员同归于尽，还有一支离开银河系后不知所踪。
　　最终，残存的第九远征队经过投票，选择返程母星。
　　因为资源紧缺，队内三千万远征者历经整整六代，仅剩十六万人。
　　宇宙远征计划随之宣告失败，这批人类的愿望是回到故土，了却此生。
　　然而，少小离家老大回不算可悲，真正可悲的是能回的故土已经不在了。
　　等第九舰队回到太阳系，才发现地球炸了。真空中只剩一堆无用的残渣，那轮“天涯共此时”的月亮也成为灰烬的一部分。
　　所谓来处，以及去处，都没了
　　活着的人类将这份绝望命名为公元纪大灭绝——不只是大量物种的灭绝，人类数量的锐减，也是家园的消亡。

　　温落从投影中回神，道：“再后来，仅剩的人类是怎么来到第九世界的？”
　　白墨摊手：“这是没人知道的秘密。”
　　“连永生的无量也不知道吗？”
　　“对。”
　　温落闭上双眼，突然回忆起出生之时，视野中那抹恍惚不定的白色日落。
　　那片空旷无垠的宇宙，那轮孤独燃烧的太阳，为何会在他的记忆里留下残像？
　　“有时候，我怀疑……”温落没有把话说完。
　　漆黑的展览馆里，悄无声息，只有那束淡薄的光，他也看不到白墨的表情。
　　而后，白墨说：“走吧，我们去下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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