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开落任浮生

　　归途不再匆匆，陈子和更是让车夫放慢了速度。身旁靠在窗边熟睡的她，眼角还挂着泪。马车一路颠簸，她却没有醒来，睡前她几乎哭晕过去，所以现在才睡得很沉。
　　陈子和默然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他一直都只想风花雪月地活着，随心而行，无拘无束。四年来，他带着到处她游山玩水，可他要的不只是四年。未来的日子里，他也希望她能快乐，能一直与她在一起，能和她的心再靠近一些。
　　可他现在看着她，却隐隐约约觉着，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距离如此之近了。心中一动，他缓缓俯下身去，拨开她耳畔的碎发，轻轻吻了吻她眼角的泪。
　　而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她一惊，身体顿时僵住，眼神立马避开他的视线。
　　陈子和轻声叹了口气，支起身子坐了起来，靠到另一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看向窗外。
　　公孙芩的心里却似乎有一只小蚂蚁爬了进去，痒痒的。连忙紧紧闭上眼睛，却再没了睡意。
　　脑中忽然想起那时他的那句，“那我呢”；想起他们裹着毯子，坐在庭院里数着星星，听他讲星宿的典故；想起他们赶在天亮前爬了很久的山，那日出的光柔软地映出他的轮廓，闪闪发亮；想起两人在他的别苑里，他手把手教她写字练字，教她诗文，教她作画；想起他们同游各地，尝遍美食；想起他那曾经想伸出却又缩回的手，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
　　他带她领略了那么多人间美好，她却一次次固执地不肯承认。他一遍一遍伸手想将她从深渊里救出，她却一次又一次放开他的手。
　　她知道自己是个执念很深的人，这四年来，她不停地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去记住将军，仿佛忘记是一件很可耻的事。可自从和陈子和一起游历，那些快乐的回忆慢慢占据她的心。每当她觉得要忘记将军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不可以。他救了她的命，给了她失而复得的亲情，也曾是她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她怎么可以忘记他？
　　可这四年来，却是陈子和让她明白，活着还能有许许多多的理由。庭前开的第一朵花，夏日倒入杯中已凉透的茶，寺庙中银杏满地的小角落，大雪纷飞的夜晚、亭子里那一壶热酒；多识得一个字，一句话，多见一个人，多喝一口她最爱的桂花酒……生活里那些小小的细节，她曾经忽略的许多事物，都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活着真好。
　　还有，他。
　　她哭得停不下来，是因为有一瞬间她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那强迫自己背上的沉重包袱，在见到将军尸首的那一刻，突然卸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曾经像疯了一样，心里有一团火，可在今天才发现，那团火早已被一条小溪缓缓浇灭。那小溪流淌进来时无声无息，她害怕深陷其中，只踏了一脚进去，可是这个敢往前迈一步的自己，早已不再是原来的自己了。
　　也是时候，放下她的执念了吧。
　　放过已故的将军，放过陈子和，放过她自己。
　　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啊。
　　“阿芩？”见她闭着眼，却明显思绪万千的样子，陈子和忍不住轻唤了她一声。
　　公孙芩闻声睁眼，安静地望向他。
　　“你今后，作何打算？”他问出这句话时，已想好了最坏的结局，只觉得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依她的性子，或许会又一次女扮男装，代替公孙阳继续行军打仗吧？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就连问出这句话时，他也仍是这样，揣测着她的心意。
　　他转头，没敢看她的神情，双目紧盯着车窗外摇曳的树枝。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她执意捡了捆枯树枝回来，随意地插在他房中的花瓶里，本该嘲笑她的他却没有开口，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是忍俊不禁。
　　又转念想起元月时她不知从哪学包的汤圆，最后包出了几个拳头那么大的，把碗捧到他面前，非要让他多吃几个。
　　思绪里有她狡黠的笑，她被他气得满脸涨红的神情，她背不出诗句时苦恼的样子……她是那么真实地活在他左右，每一个瞬间，他都以为，她属于他，她的笑也属于他。
　　那些为他展开的笑颜，是否也曾被另一人拥有过？每一个忽然想不通，辗转反侧的夜晚，她不会知晓。在那些不眠的夜晚，他反复思考她的白日里说的某句话，她忽然出神的样子，她每一个欲言又止的瞬间。
　　人都是自私的，他无数次地想把她占为己有，可最终还是选择陪在她身边。是为了公孙阳，为了她，还是为了隐藏懦弱的自己？
　　他已经不知道了。
　　现今公孙阳已死，既然他知道无论如何都她劝不住，不论她要作何打算，他不如，都就此放手吧。
　　肩头忽然一沉，是她靠在他肩上，他忽然僵直了身体，不知如何动作。
　　她鼻子一酸，可还是忍住了：“之前我们不是说好，要去看草原吗？”
　　陈子和愣了愣，迟疑地看向她。
　　“你之前说的话，可还作数？”公孙芩闭上眼，轻声说：“你说我可以把你的家，当成我的家。”
　　“当然作数。”他点点头。
　　“等将军落葬后，我们还要去找陆副将的妻子。”
　　“嗯。”
　　公孙芩睁开眼，抬头看向他，认真地说：“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呢。”
　　“阿芩……”陈子和伸手轻抚她哭得红扑扑的脸颊，“来日方长。”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鼻子又一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好想看看大草原。”
　　他紧紧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等一切落定，我们就出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