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

　　“真不是故事。”白希笑了笑，尽管笑得有些勉强。
　　苏蔻看着他，心里突然就有些不忍。
　　自己还并没那么开心，却还是要用力笑着安慰别人。
　　心软啊。

　　“苏志勇吧？”苏蔻抬起头看他，脸上抓不到表情。
　　“也是，他一直就是个很好的谈资……”他冷嗤一声，语气里是说不清的复杂：厌恶、恼火、烦躁、不爽、失望，各种情绪参杂在一起，各有各的占比，分不清哪个多一些，哪个又少一点。
　　是一个人真正的、发自内心和肺腑恶心一个人的时候，藏不住的，那种就连脸上都挂着“让他滚让他滚让他滚”。

　　“苏蔻，”白希叫他，有点担心他的状态，“他什么都不是，他什么用都没有，他从来都不会有能力去改变影响你什么，你的一切任何东西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是他你是你，懂吗？”
　　苏蔻不说话，自顾自地开始低头玩手指。
　　白希又叫他，“苏蔻。苏蔻。苏蔻。”
　　苏蔻还是不说话，下巴贴近了颈窝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把手指缠在一起，垂着眼淡淡地看着它们相互纠缠，像是谁要把谁拧断。
　　白希开始慌了神，转过身子盯着他的脸看，手在苏蔻肩膀上轻轻推了推，“苏蔻，苏蔻你看着我。”
　　把自己锁起来，外面笼上了一层透明的保护层。
　　苏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然。白希心里“咯噔”了一下。
　　白希蹲到苏蔻面前，手扶上苏蔻的膝盖，轻声唤，“苏蔻！苏蔻。苏蔻你看着我……”
　　“苏蔻你看看我，苏蔻，苏蔻，苏蔻看着我苏蔻……”他一遍一遍的叫，用力掰开那两只不断攻击其余手指的手，指尖泛着可怕的苍白，骨节被磨得发红，指甲深入浅出往手背上抠，留下一串红印子。
　　“苏蔻！苏蔻你看着我！苏蔻！看着我，看着我……苏蔻！”白希咬着牙喊道，声音停留在四周，紧紧地包裹着两个人。
　　白希一遍遍地喊，等到后来嗓子都哑了，手一直搓揉着苏蔻的骨节。
　　苏蔻——
　　苏蔻？苏蔻……
　　苏蔻你看看我！
　　白希太讨厌这种无助了，可他就是停不下来全身细微的战栗。

　　“啊。”苏蔻蓦地回过神来，迷茫地睁大了眼睛。
　　白希顿时觉得胸腔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原来的位置上，后知后觉的心悸被无限放大，眼眶热得发涨。
　　庆幸的感觉，开始在全身四处的血管里上下乱窜且发着狂。
　　“啊。“苏蔻瞪着眼睛看他，又啊了一声。
　　白希看着他这副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你啊什么啊，我都要被你吓死了知不知道！”白希声调不自觉的开始往上提。
　　苏蔻又啊了一句，垂下眼对上白希的目光。
　　分不清谁先躲过的炙热的交汇。

　　“你都出汗了。“苏蔻笑了笑，指尖儿在白希额头那层细密的小汗珠上挠了挠，也不知道谁该安慰谁。
　　“诶操，”白希瞥了他一眼，想气又气不起来，“我他妈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紧张过，都给老子急出汗了。”
　　苏蔻抿了抿嘴，没出声。
　　“真的，这也就是你，”白希抬手指了指苏蔻的鼻尖，“这要不是你，我他娘的才不管！爱抠手抠手啃手啃手的，抠烂了穿个洞过去我都不管他。”
　　“你看看你这面子多大？”白希没好气的哼唧了几句。
　　“谢谢，”苏蔻淡淡的说了句，抬起头直视前方，末了又叹了口气，在白希手上拍了拍，“我是真心的。”
　　他盯着那片虚无看了一会，突然就觉得很好笑。
　　“噗——”苏蔻唇角向上勾出了个弧度，就是有些勉强。
　　不，是很勉强，勉强到恨不得用手给他嘴捂上。
　　白希犹豫了一会儿，“你……？”
　　苏蔻笑得越来越凶，瘫回到椅子里抬手挡住了眼，毫无顾忌地爆发出狂笑，而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能自己品出来。
　　白希看着他，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缝。
　　压抑的笑声在周围不断进攻着耳膜，横穿过去，像是要扎出血一样。
　　不是声音的压抑，是情绪上的压抑，压抑到无法呼吸。

　　白希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划着。
　　他说他不喜欢抽烟，其实是真的不喜欢。
　　烟味儿太呛了，尼古丁的苦会在吸进去的那一瞬间就溢满整个口腔，在舌头的神经线上跳来跳去，好像只懂“进攻”二字怎么写。
　　吸进去的东西和吐出来的烟雾相比，就只少了一种矫枉过正的安抚。
　　白希可以自己慢慢消化，又不是必须要靠烟。
　　可是现在他消化不了了，苏蔻的笑灌进他的耳朵里，就像是一滩胶水倒进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卡在嗓子眼儿，根本没办法呼吸。
　　压抑地要死，灰暗到不想去期待。

　　他猛吸了一口，感受着神经线上跳动的麻木。
　　余光里一只漂亮的手伸进烟盒，抽出一根叼走，熟练地从白希拿回来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
　　苏蔻也跟着猛吸了一口，颇有节奏。

　　“你几岁会的抽烟。”苏蔻把烟身夹在指缝中，半阂着眼看烟头冒出的点点火光。
　　白希愣了愣，回答道，“初三吧……记不太清了。”
　　苏蔻笑了一下，只是扯了扯嘴角，看上去却像是笑着的弧度。
　　“我六年级。”他说道，接着又吸了一口，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
　　白希感慨他抽烟的快。
　　“啊……”他有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能说什么，这么早？为什么？不健康啊怎么还抽？
　　有用吗。
　　白希不禁问自己，有用吗？

　　“是不是挺早的。”苏蔻说，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白希。
　　“没……应该不算早吧。”白希道。
　　“我也不知道早不早，反正岚姐是说我早。”苏蔻靠在椅背上，用手指冲着不知道谁写字。
　　白希顺着目光看过去，才认出那是一个个“我”。
　　他叹了口气，看眼前的光一点点模糊进雾气里。

　　“好笑死了。”苏蔻突然开口道。
　　白希觉得自己脑子跟着“嗡”了一下。
　　“真的好笑死了，”苏蔻把剩下的半截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碾碎，反复踩着说道，“我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想起苏志勇，我就这样了。”
　　白希仰起头，扯着自己的眼皮发怔。

　　苏蔻转过脑袋盯着白希看，语气含糊地道，“可能这就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不管谁跟我说谁看着我的眼睛强调，说他什么也不是说他影响不了我什么的……都没用。因为事实就摆在那。
　　“他影响我了，他影响了我的各种各样，真的是各种各样。”苏蔻说，“甚至渗透进我生活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让我在想起他的那一瞬间、情绪，全都能炸开。”

　　他抬头冷笑了一声，“我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脑子里浮现出苏、志、勇，这三个字，手就会遭殃。”
　　“傻逼吗？”苏蔻冷笑了一声，“是不是特傻逼，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他算个什么东西……”苏蔻喃喃道，“值得我一遍遍地抠自己的手，还特么能抠烂好几回。”
　　“所以说，我到底是跟他有仇还是跟我自己有仇啊？”苏蔻把烟掐了。
　　“你……”白希犹豫着想要叫叫他看。
　　“不，你不用安慰我，”苏蔻很果断的挡下来，“这是我的事儿。你不是说了吗，主角是我，只是我，除了我没人能代替着放下，也没人能替我放下。”
　　白希闭了嘴，手指在苏蔻的肩膀上轻轻点了点。
　　苏蔻愣住了一两秒，低头看了看白希一上一下上手指尖，突然想起刚才两个人的手掌心好像重叠过。
　　一个盖上一个，啧啧。
　　好像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呢！
　　扯。
　　苏蔻看了他一会，思考着这人是哪儿有着的神奇的东西。
　　好像天生就是根柱子，他杵在那儿你就心安。

　　“我出生那天是那年里的正正正好好的除夕夜，满街道的烟花炮仗响，灯笼的红光一定从路的这头挂到了那头，就他妈好像为了欢迎我到来一样……这些都是岚姐跟我说的，我和她家里住得近，我俩的妈妈关系也很好。她算是陪了我最快乐的那几年。”
　　沉闷的音调在剧场里响起，苏蔻自己起了头，像是邀请白希来自己的世界里看一看。
　　白希顿时觉得眼眶发热，心里像是被什么暖乎乎的东西填满了一样。

　　“苏志勇那几年蹲监狱去了，喝酒把他一个牌友给砍了，听说还进了重症。蹲了个七年吧，我上到二年级的时候，他出来了。”苏蔻换了口气，呼出来的尾音都在轻轻颤抖，“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他的……动作、表情、嘴里不断骂的极其难听的话，一分一毫都不会带差的。”
　　白希突然觉得喘不过气，苏蔻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尽力让自己听上去平静，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上来。
　　他只能又从烟盒里抽出根烟，试探性地递给苏蔻。
　　苏蔻摇了摇头，嘴抿得死紧。

　　“我当时就背着书包站在门口，门框上的钉子就扎进手里去了。”苏蔻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弯下去又一根根绷得老直，对着那一串红肿看得出神，“在那之后我就管不住自己折腾自己的手，一碰到苏志勇就停不住的抠来抠去，就跟能抠出金子来一样，之前任何一次都比现在惨多了。”

　　“他转头看见我了，你知道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你都想不到。”苏蔻偏头看向白希，眼角微红，“他说，‘可惜了，怎么不是个女孩？长大了还能用来卖了换钱。’”
　　白希就听自己的心脏“咯噔”一声响，耳朵开始发胀，他瞪着眼睛看向苏蔻，一声音儿也发不出来。
　　苏蔻对他点点头，“这就是你要听的故事，远比那几张纸上写得‘精彩’得多。”
　　白希也没空去辩解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故事，只觉得眼眶热得难受，脑子里像是拴了台发动机一样一直“噔噔嗡嗡”地响。

　　“然后他就放下了我妈，转过头朝我扑了过来，”苏蔻皱了皱眉，“我感觉当时所有感官都被倏然放大，鼻腔里瞬间涌上来一种极其恶心的味道……我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酒臭味和发霉的烟头烧完以后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你去棋牌室里面走上一圈，每个人身上都有，标志。”
　　“他锢住着我的脖子就往地上抡，我妈好像还趴在地上……尖叫。总之，热闹死了。“苏蔻笑了笑，自嘲地耸耸肩。
　　“后来好像是我妈用酒瓶砸了他一下，他就摔下我又扑向她。我当时趴在地上拼命地咳，就觉得脖子啊、喉咙啊什么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然后一边咳一边去敲响了舒岚她家门，爬出去的，楼道里挨家挨户堆积的垃圾堆那股味儿，我现在还记得……记得的东西太多了。”五口挠了挠发顶。
　　“我看着舒岚她爸用棍子把苏志勇打晕，她妈扶着我妈进了她们家。我一路往外跑，根本不知道要跑到哪去。一边跑一边咳，嗓子里一股血，眼好像被什么挡住了，看不清路。就是跑，只会跑，当时脑子里只剩下了跑。”

　　苏蔻仰起了头，用手挡住了眼，否则脑袋顶上的光刺得生疼，“再后来撞上了一辆自行车，骑车那人骂了我几句就骑走了。那下摔得挺狠的吧，起来时觉得全身的肉都在跳着疼。我就不跑了，贴着路边的灯柱抱着腿团了起来，看天色一点一点变晚，仔仔细细地闻抬起头就能看到的人家窗户里断断续续飘出来饭香。”
　　“可能那阵儿就想死就死了吧，反正要不是疼死就是饿死，再不济就是被苏志勇追上来掐死……”苏蔻吐了一口气，手指互相交叉、弯下，骨节被拧地一声声响，咔、咔，“什么死法都一样，最后还不都是个死——但是突然就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脑袋，抬头看到的就是舒岚的脸了。”
　　“所以我觉得她真的挺傻的，随便捡个小孩就敢往家带。”苏蔻轻轻笑了一下，“我在舒岚那住了半个星期，苏志勇就来了，把店给砸了……再然后的事，大概就是又蹲了进去，恶意滋事，四年。”

　　“等再出来以后，我妈跟他离了婚，但他妈的还是阴魂不散，隔三差五的就来要钱。”苏蔻烦躁的拧了拧眉头，“那就打呗，谁把谁打服了谁就滚。”
　　“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从心底里缠上来的、绝望，捆着我根本没办法呼吸、没办法动弹。你、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他那一双手，每一次靠进我，我都忘了自己还活着。”
　　白希陪着他叹了口气。
　　“他一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冷汗就顺着背后那根骨头往下滑……停也停不下来。我跟他打，我……是完全不要命的，就好像那年在门口，脖子就已经被他拧断了似的。”
　　白希红着眼望向他，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头皮发麻。
　　他心里难受得要死，恨不得过去揉着苏蔻的身子然后一边舔一边咬一遍遍的告诉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把他发红的眼角含在嘴里用牙慢慢磨，不要让它们再为不配的人红。
　　“都过去了。”白希说。
　　“嗯，都过去了。”苏蔻轻声笑了笑。

　　一阵风吹过，心跳又“咚咚咚”地砸了下来。
　　呼吸早就乱了，理智早就断了，意志力早就烂透了，就是错不开眼，就是放不下心，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想看他难过。
　　太明显了，瞒不住了就死了算了。
　　不得了了，动春心了。

　　白希看着苏蔻，眼里跳跃着各式各样的光。
　　伴随着轰鸣般的心跳声。
　　这个人心情很不好，眼里直捅出来的烦躁和不爽。
　　白希恨不得咬死苏志勇。

　　“狗操的东西……”他咬着牙根咒骂道。
　　“是啊，个狗操的东西，活着干嘛。”苏蔻附和道。
　　白希愣了愣，突然在心里尖叫起来。
　　心里又是一阵猛跳，波澜能卷起一群鲸鱼，在粉色少女情怀上大声吼着喷水。

　　气氛全没了。我的宝贝还在不开心。

　　白希抡起手就给自己一下，苏蔻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
　　“你就是这么安慰人的？”他笑着问，少女还在放声高歌。

　　白希又抡起来给自己好几下。
　　傻逼白希！傻逼！傻逼！傻逼！
　　傻逼！傻逼！傻逼！
　　白希抡地越来越狠，暗骂自己不是人。
　　傻逼不是人吗！
　　傻狗！傻逼狗！
　　傻……
　　白希愣住了，呆呆的看向正要拍向自己脑壳的巴掌被一只好看得让人心慌的手摁住了，紧接着耳边传来苏蔻渗着担心的询问声，“怎么了？”

　　一顿心情大爆炸，漫天的小爱心在脑子里炸开。
　　白希一眼难尽地看着苏蔻，“都过去了。”他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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