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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离别赏星识情谊
聂同心没有立即回自己房间,而是轻手轻脚走到云听门前,轻推了个门缝往里瞄了一眼。幔帐挂起,云听平躺在床上,眉头含了丝忧愁。他呼吸均匀,似睡得不错,没有醒的迹象。聂同心关好门,转身往厨房走去。
她倒是不着急回屋收拾东西,她本也没什么东西,顶多一个大点的包袱便足够了。临走之前,她想给云听和路瑞之做一顿饭。原本只是个于她而言颇有期待的事儿,现在看来,那二人一个睡着,一个自顾自弄药,也只能她来做饭。
此时正值七月,夏日炎炎,鸟鸣虫飞,一副勃勃生机暑气正浓的样子。聂同心打了盆水,净了面洗完手,整个人才觉得清凉了几分。她毫不费力卷了捆柴走进厨房,见灶上的大锅盖着盖子,而她自己还饥肠辘辘,便想先掀开那锅盖找找有没有剩饭什么的。
锅盖揭开,锅里果然有饭,用盘子倒扣着四碟子菜。她一一打开,分别是青椒炒肉、素炒香菇、香炒百合和一盘不知什么馅料的包子。
肚子此刻应景的叫了一叫。聂同心却没有立即将那些菜端出来开吃。她似是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只拿了一个包子,后将一切恢复成原样。
她一面吃着包子,一面在小厨房里转悠,看看这里,瞅瞅那里。如她所料,她发现了不少新鲜食材,什么豆腐、青笋、鲜菇、萝卜、百合之类的。
可能有人在她之前,便动了要好好做一顿饭的心思。既然他想,聂同心当然不会扰了他的雅兴。她吃完包子,便去后山的小河中摸了几条鲫鱼,打算将自己那一顿饭,浓缩在一锅鲫鱼汤里。
她虽挨了十杖,但胜在底子好,没受破皮之苦。挨打前,她将那破蒲团垫在了臀部,也好在那蒲团够破够薄也够小,才让她这一作弊行为,没被揭露。吃痛定是有的,淤青红肿什么的也逃不掉,但比想象中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她还可以自如地下河摸鱼,并十指灵巧地将那几条鲫鱼开膛破肚。
聂同心蹲在河边,一面刮着鱼鳞,一面琢磨着自己如今手上动作,她在思考这刮鱼鳞该不该是女子做的事。这倒不是她第一次刮鱼鳞,却是她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既然问题重点之一是女子,那她免不了要找找别的女子做参考。她身边能做参考的女子,有且只有那么一个,赫然是朝华殿的丁诗宁。想到丁诗宁,聂同心脑子里当先浮现的便是校场上她一身红裙飘逸婀娜,心痛凄迷地唤着云听的名字。那一幕,不知不觉竟成了聂同心脑中十分深刻的一幅画面。她说不清丁诗宁对云听的那声呼唤里都包含些什么,同样的情况,比起惊呼,她更喜欢也更适合直接用拳头解决。当然,她也是个实在人,她就是这么做的。
想到此处,聂同心再低头看着手里已经扑腾不动的鱼,以及另一只手里轻轻拿着的小刀,居然状似深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和丁诗宁对比得越多,越仔细,就越是证明了,她是个不怎么像女子的女子。这令好不容易萌生几分自信的聂同心再次郁闷起来。她将鱼冲洗干净,一条一条放进竹篮里,一双白皙的手浸在水中,细长的手指在流动的河水里一动不动。她洗完手,又掬起一捧水,像个少年一般,随意在自己脸颊上拍了拍。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后,聂同心深深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粗人。粗人的认知有了,连同方才所想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问题,都变得蠢笨起来。她日日一身男装,粉黛不施,眉毛不画,唯一的一件女装还出自云听之手,而她擅长的,居然是杀鱼。念及此,聂同心唇角不自觉扯了丝自嘲的笑。
她想这些做什么,真的无聊透了。
聂同心起身时,腰部传来一阵疼痛,这阵疼痛令她不得不正视自己身上的伤。年纪尚小,来日方长,这几个字忽然冒了出来。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需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待她再回到百雅集,才发现自己又错过了午饭。云听醒了开始研读医书,路瑞之则在自己屋中午休。聂同心拎着竹篮立在海棠树下,岁月静好的百雅集与往日没几分不同,大抵她来此之前,这里也是这样,那么她离开这之后,也不会改变什么。
她进厨房将鱼切片煨汤,一锅鱼汤小火慢炖着,她则坐在灶边的小凳子上看着火。夏日炎炎,她又坐在火边,不一会儿周遭的热就烤的聂同心有点受不住。她便将束着袖口的带子解开,把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半截雪白细长的胳膊来。正是下午犯困的时候,反正也不会有人来厨房,她如是想着,又将袖子往上卷了卷。
门外传来一阵不利索的脚步,在距离很远时便被聂同心察觉到了。她微眯着眼打盹,猜到来人大约是云听,便没做任何反应。不一会儿,云听晃着走进来,见一个瘦小的人儿团坐在灶前,两条胳膊露出半截在外面,支在腿上,捧着小脸,打着瞌睡,当真十分有趣。也不知怎的,云听竟忍住好奇,没有说话,而是在距离聂同心很近处蹲下了身,也支起一只胳膊,捧着自己的脸,安安静静地将她望着。
这阵仗没持续多久,聂同心便睁开了眼。她武力值提升后,自是五感都灵敏了许多。她虽闭着眼,可云听何时进门,何时蹲在她身侧,她都有所感知。他们离得那么近,云听均匀的呼吸声似晚风一般掠过她的耳畔,那一刻,她清楚得察觉到自己的耳朵变得有些热,这热和往常都不一样。于是在脸也热起来前,她先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睫毛如羽毛轻轻点缀着,眼中几分精神并着几分倦意,眼角蓄了几分难见的柔情。云听望着这样一双眼,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他见过许多模样的聂同心,但这种无意之间散发着女子柔情带着娇美的聂同心,他没见过。
“师兄。”聂同心侧了身,当先站了起来,云听也站起来。片刻静默后,云听揭开锅盖,见锅里煨着一锅鱼汤,鱼片翻卷,汤色还没变白。他盖了锅盖,十分兴奋道:“咱俩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还在琢磨缺一道什么菜,原来是缺一道汤,晚上请丁师妹和沈师弟过来吃饭,有你亲手做的这道汤,真是什么都全了。”
“请丁师姐和沈师兄吃饭?”
云听点点头,道:“是啊,沈师弟这次帮了许多忙,丁师妹更不必说了。我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再请他们,可你不是就要去朝华殿了,便择了今日。”
聂同心心念流转,算是听明白了云听的打算。云听捞起袖子,一瘸一拐地开始收拾洗菜,且抽空回头对她道:“你回房歇一会儿,鱼汤我看着就行了。”
聂同心也对他道:“师兄回去歇着吧,这些菜我来洗就好了。”
两个各自带伤的人,最后谁也没把谁给劝出厨房,倒成了分工协作,一并劳动了。日近黄昏,聂同心正在想路瑞之的饭是不是要先给他送过去,便见路瑞之拎着几包药头也不回离开了百雅集。云听抬眼,微微一笑道:“也是巧了,今日师父要去朝华殿同掌门一起用饭。你说师父他老人家有时候是不是挺可爱,挺善解人意的。”
聂同心漫不经心道:“可能吧。”
云听唇角含笑,开心地洗着萝卜,并未继续说什么。
天边夕阳残余,暮色渐浓。沈麟卫与丁诗宁前后脚来了百雅集。云听将饭菜摆在院中的六角亭里,四人刚坐好,云听忽然起身说要去取个好东西来。丁诗宁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沈麟卫乐得此景,险些又要摸出一把瓜子分给聂同心一半。他偏头,见聂同心瞅着桌上饭菜发呆,便手中折扇轻点在她肩头,悠悠道:“小师妹,你何时搬去朝华殿?明日还是后日?”
聂同心回神,道:“明日便去。”
沈麟卫点头笑得满意,他继续道:“明日好,今日也好。”
“今日有什么好的?”聂同心随口问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了起来。
沈麟卫将扇子往空中漫天星子处随便一指,一副预备大讲特讲地模样,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你看那星宿……”
“看看这是什么?”沈麟卫的话才开了头,便被云听给截了。云听现下走路稳健了不少,但见他拿着一小瓶酒出现,大家还是惊了一惊。
沈麟卫当先被吸引,问道:“云师兄,你行啊!虽说琼山没有明文禁酒,但也没几个人敢明着饮酒的。”
云听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道:“沈师弟此言差矣。是朝华殿没几个人敢明着饮酒,如今你是在百雅集。”
此时,没怎么讲话的丁诗宁轻声问道:“那这酒是怎么来的?我记得云师兄许久不曾饮酒了。”
云听将一杯酒递到了丁诗宁面前,道:“这倒是真的。这一瓶,其实是我遇见同心那日偷偷买的。”为了给聂同心做个好榜样,云听再也没有喝酒,今日他高兴,才将自己这瓶陈酿翻出来与大家同乐。
聂同心听到自己的名字,眼角染了几分喜悦,她见那三人面前都有一杯酒,只有她自己是一盏茶,便问道:“师兄,我的酒呢?”
云听道:“你一个小孩子,不能饮酒。”
“我……”她有些郁闷,毕竟她也没喝过酒,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却只能看着。于是她转向身侧的对着酒笑眯眯的沈麟卫道:“我这个年纪不能饮酒吗?”
沈麟卫与云听对视一眼,方才笃定道:“是啊,我们在你这个年纪都不吃酒的。不信,你问丁师姐。”
丁诗宁朝她点了头,聂同心便作罢了。丁诗宁是朝华殿女弟子,又有一个厉害的哥哥盯着,当然不怎么吃酒。不太会吃酒的丁诗宁眉头微蹙,十分怀疑地朝云听道:“云师兄还在服药,能饮酒吗?”
云听哈哈笑道:“我就是高兴,高兴同心能去朝华殿修习,这不是,气氛到了,我就倒了杯,喝不喝的没那么重要,你们俩也随意。”
说罢,他就举起酒杯,要敬丁诗宁和沈麟卫一杯酒,口中念念有词“这杯酒,敬丁师妹和沈师弟,多谢二位施以援手,一次又一次给予帮助。”
三人客套了一阵,将酒饮下。
吃了一阵,云听又举杯道:“这一杯,还是敬丁师妹与沈师弟。同心在朝华殿的日子,还望二位能多多关照。”
丁诗宁道:“云师兄这话客气了。小师妹也是我们的小师妹,能帮的地方,自然是要帮的。”
沈麟卫接上话,“丁师姐所言极是。云师兄大可放心。”
三人又客套了一阵,将酒饮下。
没有酒的聂同心像是个局外人,全程喝着自己煨的鱼汤,撑着脑袋看他们在那说话。两杯过后,她见三人都带着点飘飘然,唯有她自己是清醒的。而两杯过后,云听便端着笑意一直劝大家吃菜,再没劝过酒。
沈麟卫往聂同心身边凑了凑,扇面半掩着,低声笑道:“你看,云师兄今日摆的这桌酒,像不像城郊的员外嫁女儿。”
聂同心扶额,颇无语地回了沈麟卫一眼。
“这鱼汤不错。”沈麟卫喝了口鱼汤,停止开玩笑。
“那是我做的。”聂同心见话题终于变成她能聊的,便说了一句。
沈麟卫放下汤勺,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道:“那你手艺不错。”
聂同心笑了笑,道:“还行吧。对了,你方才说了一半的星宿,接下来是什么。”
“哦,接下来就是,你有没有听说过……”沈麟卫的话匣子再次打开,又被丁诗宁给打断了。
话题被再次打断,二人将目光转向丁诗宁。丁诗宁给云听盛了一碗鱼汤,而后视线便未曾从云听身上移开,只踌躇着道:“我读书少,也没什么才情。是以看春花是春花,见秋月是秋月。唯独见今日星宿,能吟一两句诗词,装一个腹有诗书的样子。”
提到书,提到诗词,云听便来了兴致,他侧目含笑,一双瑞凤眼蓄了五分情五分兴致,与丁诗宁道:“那丁师妹便吟来听听。”
沈麟卫打开折扇,呼呼扇了起来。此间四人,似乎只有丁诗宁一人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有沈麟卫一人听得懂她要说什么。只当是过来吃一顿饭,不曾想还能赶上这么一出好戏。沈麟卫觉得很值,于是摸出一把瓜子塞在聂同心手里。
聂同心别的不懂,见瓜子塞来,也晓得了接下来发生的将是一出好戏,于是全神贯注。
丁诗宁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云听笑意任在,款款道:“哦,丁师妹吟的是秦少游的《鹊桥仙》。”他反应慢半拍,也不知是真没反应过来,还是装作不知道,接着又道:“丁师妹怎么突然想起这首词来了?”
丁诗宁双颊微红,被问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旁边沈麟卫看得着急,便折扇在桌上一敲,道:“因为今日是……”
“今日是七夕吧。”也是奇了,沈麟卫今日很难把“七夕”二字从自己口中讲出,次次都被人截走。这一次,居然是被聂同心给截了去。
聂同心便是再迟钝,听了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陡然明白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七夕节,也是乞巧节。换成别得的诗词,她真不一定知道。可这一句,是她爹曾经惹她娘亲生气时,写在小纸条里让她跑腿送去的话。她依稀记得,娘亲打开纸条看见这一句时,当即便愁云散去,展颜一笑了。
“正是啊。”沈麟卫,折扇一敲,总算是把话说完了。他细细瞅着面带羞涩的丁诗宁,一派平静笑意款款的云听,以及有些懵懂震惊的聂同心,气氛十分微妙。他觉得聂同心被丁诗宁对云听的一番含蓄表白给惊了,但聂同心看起来似乎懵懂更多一点,想来孩子还没开窍,到底是没看明白。如此好戏,竟只有他一人看得精彩,着实有点可惜。
想到此,他又在聂同心没有动的手上添了小半把瓜子。带着长辈祝愿小辈快快长大的期许,好与自己同台看戏。聂同心捧着一大把瓜子,她觉得,此刻自己再也不是跟不上他们步伐的小孩子了。她几乎可以确定一件她根本不想承认的事情,正发生在自己面前,这令她整个容颜黯然失色,灰败如一朵凋敝的春花,一动也不能动。
“原来今日是七夕。来来来,我们为七夕饮一杯茶。”云听准备的一小瓶酒果然是一人份的量,三个人才和了两轮,就见了底。因是饮茶,聂同心也放下瓜子参与了进来。四人各自端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这杯过后,丁诗宁还想再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什么,都被云听有意无意岔开了去。
沈麟卫判不出此二人究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云听太过迟钝,丁诗宁全程对牛弹琴。他一琢磨,又无人能和他一起吃瓜,便感到遗憾不易。一感到遗憾不已,便想身边的聂同心能快点开悟,懂一懂人间的美妙风月。于是他掏出荷包里最后的几颗瓜子,又要赐予聂同心。方侧目,才发现聂同心的位置上哪里有人。桌上放着他刚给的一捧瓜子,看起来一颗也没吃。
那小丫头,竟不知何时离开,又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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