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珍珠的世界

　　好在朱万金的承诺兑了现，五斤猪肉天天都有，阿志又好吃猪肉，每天各种花样的肉食让他眉开眼笑。而病房里也是持续热闹，相关不相关，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看阿志，我知道其实是来看我的。看的次数多了，新鲜劲儿也就过去了，慢慢的，病房里就消停下来。之后一组科学家，几乎隔一天就要来观察我一下，取走我身上的一点肉，或者血，或者骨髓，毛发等。他们说像我这样的怪猪，极有研究意义，需要带我回去好好研究一番，说不定成果将对人类产生重大影响。

　　经常抽我血的那科学家头顶要谢光了，鼻子上的眼镜镜片比啤酒瓶底还要厚，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我心说，你业务水平未免太差了，你的同行都研制出来了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好意思叫科学家？当然，我没告诉他。我觉得，在人类的世界，还是少说话为妙。

　　科学家是省里来的，他们计划把我带到省城实验室去研究，但张家父子执意不肯，一定要让阿志出院了才肯让科学家带走我，科学家们没有办法，只好在市里住了下来，隔天来取一次我的数据回去。

　　至于阿志什么时候能出院，我们谁也不清楚。本来他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非要弄到医院里来，也不知道要给他弄些什么东西。仿佛就等着耗日子。这样的生活，别说张家父子，就连我都感觉到无聊与苦闷。我真害怕一辈子要在这里终老。与其这样，真不如回猪场呢。

　　城管队的孙队长后来果然又来看阿志了，张老倌热情地招待，在队长暗示想去乡间吃一顿农家饭时，张老倌连忙说：“好，我这就去准备，小菜有的是，我再叫小猪去看看河里有没有鱼，运气好还能捞条鱼上来。”

　　“你这猪还会捉鱼？”孙队长显然很意外。

　　“是啊是啊，这猪可是个精怪。”张老倌一点儿也不聪明，不晓得有什么好东西得藏着掖着，笨老头，你这样夸我，难道你不知道这队长打的就是我的主意么？

　　孙队长眯起小眼睛：“没有鱼也没关系啊，我不是挑嘴的人，随便搞点猪肉来吃吃就行啦！”

　　“啊，这个更好办。”张老倌舒口气，“猪场才送来的新鲜肉我还没动呢！”

　　这老头，一点不开窍，孙队长左暗示右暗示都不见效，只好明白地说：“哎，看你张老倌，猪场的肉我未必没吃过啊？没什么新鲜的！可是它的肉，我还真没吃过呢！”孙队长用手指指我。

　　张老倌脸色一变，但很快，他又赔上笑脸道：“要得，今天我就让孙队长尝尝鲜。”这一回，姓孙的可就满意了，约好了时间吃晚饭便大摇大摆走了。他一走，张老倌便从裤腰里扣啊扣，抠出一个小布包出来，阿志知道父亲想要干什么，连忙阻止：“爹，你真要招待这狗东西？我看这钱你留着，咱们不去干这个，再说，你让他吃神猪的肉，这，这怎么好呢？”张老倌没听儿子的建议，他点了点数，道：“你莫管，这钱，花的值。”

　　张老倌从市场上买来了鱼，鸡，还有一些他种不出来的反季节蔬菜，一起买齐后，他上医院来把我领走了。是城管队的车子把我们接走的。上了车，张老倌就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买了这些菜——车上可有五个人哪！

　　很快，车就开到了张老倌郊区的家门口。五个人谁也不肯进屋，张老倌只好在外面给他们支了一张桌子。张老倌借了两副牌来给他们玩儿，同时又去请来了伍婶子来帮忙烧饭。我在屋里听见外面牌桌上的喧闹。孙队长拍着桌子大声喊道：“老倌，今日你不必心痛，就当是给你儿子摆答谢酒，我们也不客气。”接下来的话显然是对他的同事们说的，“兄弟们，今日张老倌请我们开眼界，你们长那么大，怕也没吃过现割出来的新鲜肉吧！这可是如今鼎鼎有名的神猪肉啊！可算是有口福了，你们就点菜吧！”

　　“托队长的福！”一群人嘻嘻哈哈，真不客气就点起菜来，有人点红烧半肘，有人点爆炒肚尖，有人要吃黄豆炖猪蹄，也有人要吃扣肉，要吃排骨，还有人想吃耳朵。

　　刚过来的伍婶子听到这些菜名，吓得直瞪眼：“那么多都要从小猪娃身上割？”她用怜悯的目光抚摸我，一种妇人的温柔包裹着我。张老倌压低声音道：“嘘，不要声张，我偷偷带了一腿猪场的肉回来。”

　　这是张老倌的一点智慧，但，孙队长看上去也不缺乏这一点智慧，他大喊：“老倌！可不许糊弄我们，你得当着我们的面割肉啊！”这一句话喊的，伍婶子眼泪花都有了。

　　应孙队长要求，伍婶子在里面炒菜，张老倌就在外面割肉。几个城管队员都津津有味地看着张老倌割肉，不断发出赞叹声。我尽量忍着不叫，伍婶子端菜出来的时候看见我还是忍不住撩起衣襟来擦眼泪。伍婶子每出来一次，我的身体就少了一块——先是前腿肘以上被砍去做了红烧半肘，接着剔了两根排骨去做粉蒸排骨。后来，我的左耳也没了，扣肉必须是用半肥半瘦的五花肉。最后，张老倌豁开了我的肚皮，那位要吃肚尖的仁兄依然不改初衷。张老倌狠狠心在我肚尖割了一小块儿出来，我胃里的东西哗啦啦全漏了下来，烧得我一阵锐痛。我没有忍得住，终于嗷地叫了一声，我快要昏了过去。

　　城管队那帮孙子很满意我这一声嚎叫，一人笑道：“嘿，终于叫了，我还以为是哑巴呢！”我听见伍婶子呜咽着炒出了那盘爆炒肚尖。这是最后一个菜了，我想我晕一会儿也差不多了。

　　“老倌，我最爱吃猪心了，不过市场上买的都不新鲜，今天你既然已经给它破了肚，干脆，再顺手加个菜，给我弄个猪心吧！”迷糊之中，我听到了这句话，不用看，我都知道，那是那姓孙的孙子说的。

　　张老倌提着刀茫然地杵在那儿张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伍婶子从屋里冲了出来，她泪流了一脸，伍婶子冲到孙队长面前，几乎要跪下来了：“领导同志，你们行行好，这猪心千万不能割啊，一割，这小猪仔就死了呀！你见过没有心的猪没有心的人吗？今天你们吃的也差不多了，你们看看这猪，浑身上下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伍婶子越说，泪流的越汹涌，终于发出声音来，她连忙捂住嘴巴。孙孙子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显然没有兴趣，且十分不满，他不搭理伍婶子，却向张老倌说：“老倌，你这猪不是不会死的吗？舍得给你阿志吃就不舍的给我们吃？你阿志的工作你到底是想要不啦？”

　　最后一句话很有力，一下子就点中了老倌的穴，他不做声，拿着刀向我走过来。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能我眼睛不行了。眼前的人影晃晃荡荡，晃荡中，我看见伍婶子把锅铲一扔，哭着跑了，她说：“老倌你自己弄菜吧，为了你崽，你自己弄，狠心的鬼！”

　　伍婶子走了，张老倌连看也没有看，只是一步步向我靠近，他的刀闪着寒光，可是他脸上没有光。

　　“妈妈！”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害怕，我竭尽所能大声呼喊：“妈妈，长生，救我！”张老倌聋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我后悔呀，我是那么后悔，我以为他跟别人不一样呢，可是，他还是人啊！张老倌还在向我逼近，我挣扎着想要跑，可我站不起来，我只有三条腿了。我只好躺着，用我声誉的三只脚乱踢，我尖叫，绝望的尖叫。我不知道被割去心脏会不会死，我以前没见过谁被割心的。也许，我就要死了吧。这也好，死了就死了，只是，不是死在妈妈身边，不是死在长生身边，是多么遗憾啊！

　　我没有死得恨干脆，我还感到心窝处那尖利的一刀，也能听到锅铲挥动的声音。后来，孙子们酒足饭饱走了，有一个人抱着我唔唔唔的哭，他的眼泪一滴滴全都滴在我破烂不堪的身体上，含盐分的眼泪咬得我很疼很疼，可我叫不出声来了，我也不想再叫。我知道是谁抱着我，可我也已经不再想他了。

　　我想谁，我想妈妈，想长生呀。似乎猪场的猪们都在排队欢迎我，长生走在最前面，他越来越壮了，他一下子就把我搂住了。可是我却发现，我在长生怀里越来越小了——我在一点点消失，现实我的脚，然后是耳朵和尾巴，它们都不见了，接着，我的骨头和肉也没了，只剩下一颗心的长生怀里跳啊跳，可过了一会儿，我的心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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