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入梦

作者:未子玖个柒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12 章


      大抵是因为都回家准备团圆饭,街巷都没有什么人,回程的路上走得很顺利,不一会儿便到了巷口,车夫急忙勒住了马。

      轿厢内的人险些摔下凳子,祁岍怒声问道:“怎么回事?”

      跟车的奴才赶紧领了罪,原来是巷口停了一辆马车,车把式一路疾驰没来得及看清巷口情况,差点儿撞上去。前面的马车走得慢,这辆车走得急,车把式有些不耐烦,挥了几次空鞭。

      却见那辆车也在文家班住的宅子前停了下来,燕南秋撩起轿帘看过去,一个丫头率先下来,在车前放了个垫脚凳,随后下车来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燕南秋瞪大双眼,两步下车跑到前面去,“师哥?”

      常豫庭没反应过来燕南秋是哪儿跑过来的,海棠先道了一声“燕老板。”

      海棠却是第一次同他打交道,不知如何称呼,只随了众口叫了一声,不想被燕南秋狠狠教训道:“都说了不许叫我‘老板’!我不是什么老板,我以前是学戏的,现在是唱戏的,以后是教戏的,哪里就是什么满身铜臭的‘老板’了?”

      海棠紧闭双唇不敢答话,心里委屈得很。

      “是海棠唐突了小先生,莫往心里去。”令子从车上下来,拢了拢耳边碎发笑道:“我给您赔个不是。”

      燕南秋才不想理会这两个人,转头看向常豫庭:“你们去哪儿了?”

      常豫庭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抬眼看向海棠,示意她答话。

      “我在问你!”燕南秋双手一叉腰眼睛瞪得圆圆的,却还是压着怒气轻声问道:“你同两位姑娘去哪儿了?早晨我叫你去庙会怎么又说不得闲?”

      常豫庭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令子轻唤一声:“海棠,我们回屋。”

      又下雪了,祁岍拿过斗篷披在燕南秋身上,转身也走进了大门,却被燕南秋拉住了衣摆。

      那只手顿了一下,脚尖一转,跟着祁岍离开了。

      常豫庭一人独自站雪地里,他不知道从何解释才不惹燕南秋生气,或许本该就是自己错了——当时准备好了年下拜访的礼单,回屋子的时候屋门恰巧开了,海棠扶着穿戴整齐的令子走出来,鼓佬路过就调笑了一句“小相公陪小娘子逛庙会”,常豫庭心想手中事已毕,便叫阿水套了马车一同奔庙会去了。

      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层雪,常豫庭还是站在那儿,像个雪人。阿水把马车赶回了车马房,此时也陪在一旁站着落了满身雪,却是冻得有些发抖。

      燕南秋拿了大袄子出来,一路小跑赶到大门口一把将常豫庭紧紧包裹起来,扭过头朝阿水唾了一声:“要你表什么忠心?生怕主子不要你了?”

      “骂他作甚……”

      “你还要替他讲话!”燕南秋气不过想把大袄子捋下来,被常豫庭连人一起带进怀里,搂着进屋了。

      燕南秋根本不知道自己无缘无故朝着阿水发什么脾气,但是心里就是憋着一股子气,到了东厢房就要挣脱常豫庭的怀抱,自己抱着手炉坐在花厅烤火。常豫庭给西施壶中倒好了橘红茶,往炭火盆里添了几枚新炭,惴惴不安地在他身旁坐下。

      “你想听听缘故吗?”

      “什么?”

      “你想不想听听我为何同她们去了庙会?”

      燕南秋没答话,喝了一大口茶,直发出“咕噜咕噜”的吞水声,平日他不是这么粗鲁的,现只觉得嗓子发干。

      常豫庭正要开口,燕南秋“嘭”的一声将茶壶放在桌上。

      “鼓佬瞧见了,我不好再扭头回房罢了。”

      燕南秋从鼻腔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声音,站起身来抖了抖衣服上落的雪,常豫庭连忙上前替他拂了拂,轻声道:“秋儿,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你就当做是妹妹来看待,可好?”

      面前的人久久没有答话,只听见炭火盆里噼里啪啦的声响。

      再听一声长叹,燕南秋点点头:“哪里有什么好不好的,你们是夫妻,今日是我唐突了嫂嫂。”

      之后便真的没有再闹,乖巧地吃过了年夜饭,领了长辈的压岁包,说了好些吉祥话。祁岍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些新奇的炮仗,进内宅寻人,却找不到燕南秋的身影。

      大院里几个年轻的徒弟在雪地里清了一块空地,撂地开嗓就这么唱了起来,廊下点起了一圈炭火盆,架上案几摆上酒菜,长辈们围坐夜谈。唯独不见燕南秋,也不见常豫庭,倒是远远瞧见了令子带着海棠坐在女眷中间。女眷一桌在厢房花厅里,祁岍不便独身前去打扰。

      文承许喝了不少酒,披了袄子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嘬了几口烟提神,看着朝这边走来的祁岍,急忙正了正身子,迎上去行了个满族的礼节,道:“王爷吉祥,给您请安。”

      “班主怎么不跟大家同席?廊下窜风呢。”

      “醒醒酒,”文承许敲敲烟杆子,“您吩咐。”

      “怎么不见南秋和常老板?”

      文承许瞧见了随从身边拿着的一兜子东西心下明了,却还是实话说道:“豫庭跟南秋在祠堂呢,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在那儿祭拜南秋的师父,还是先不要打扰的好。”

      燕南秋磕过了头就这么一直跪着,虽是垫着哆罗呢棉绒蒲团,膝盖也有些吃痛,身子挺不住晃了晃,常豫庭将他扶起来,替他拂去薄尘。

      “既然已经回来了,以后便好了,你荣归故里师父泉下有知的。”

      “什么荣归故里,明明是寄人篱下。”燕南秋望着牌位上简单的几个字,“唱戏唱成这般模样,算是彻底糟蹋了。”

      常豫庭在一旁不言语,只是把手炉递给他。

      燕南秋接过来继续开口道:“师哥今后便仔细过日子吧,下了戏可也是有候门人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祠堂,一踏出门就看见了等在门外的祁岍。

      燕南秋这会儿心情极差,不想理会七七八八的事儿,匆匆行礼便绕开了。后脚跟上来的常豫庭一把拉住他,急急地说道:“是哥哥的错,但我们见一面不容易,就不要再因为这个事儿闹脾气了,好不好?”

      燕南秋停下脚步,也不转头看他也不开口说话,却兀地将手炉往地上一摔,仿景泰蓝手炉在地上?了个粉碎。

      两人间的氛围瞬间跌至冰点,祁岍皱眉,出口之言也带了些许讥讽之意:“你句句占理,南秋哪里有心思发脾气。”

      亥初初刻,东边厢房里一阵乒铃乓啷作响,几个年轻宁弟子围在廊下不敢进门,直将文承许和常豫庭被找了来。鼓佬在一旁嘬着烟斗子直叹气,嘴里一直念叨“孽障!孽障!”

      屋里暂时消停了一会儿,常豫庭拍着屋子门大喊道:“秋儿,莫要做傻事儿!”

      半晌,外头的人都等得有些心焦,屋门被猛地拉开,一个软布包裹被扔了出来。

      “拿着你这些东西滚蛋!”常豫庭认得这个布袋子,里面装的都是他送给燕南秋的小面人。

      “混账!他是你师哥!这是他的宅子!你叫谁滚蛋呢?”

      “文师叔,我倒是问您,您为什么要叫他成亲呀!成了亲为什么不告诉我呀!也罢也罢,我们也不用再扮假夫妻了……”燕南秋跌跌撞撞走出房门,“当初我找郎中先生是来给您瞧病的,可不是要来给师哥说亲的!班子里上上下下都瞒着我,我去了王府就成外人了?”

      “先生,”令子带着海棠款动金莲朝这边走来,“我和豫庭已结为夫妻,承父母之命有媒妁之言,既对过八字也换过庚帖,挑过盖头行过合巹,算起来,您得称呼我一声嫂子。

      “我知道您打小同豫庭一块唱戏,算起来也有十六个年头了。你们师兄弟感情深厚,豫庭事事替你多想一分,处处都是为了你好,如今他也二十有余,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戏台子上有了名声,戏台子下有个知冷知热疼她的娘儿们,怎么就要从班子里赶出去了?

      “我知道在京城的时候是您燕大老板一唱成名,不仅救活了文家班更是让在京城半死不活的昆班都有了活路,您是活菩萨;我也知道乔老爷主要是冲着您来的,对豫庭也就是顺带捧一捧,他是傍您的角儿;我更是知道如今您是有皇家的靠山,您是人间嫦娥。文家班庙小,怕是容不下您这位神仙。”

      燕南秋不用想着第二天要唱开年戏,不用担心小师弟偷拿了他的压岁钱去买炮仗,不用挂起笑脸给人陪吉祥话。他这会儿正喝得酣畅淋漓,倒在软垫上念着戏文,身边有人给他端茶倒酒捏腿捶背,瓜果肉菜一应俱全,屋子暖烘烘的,光脚踩在地毯上也不会冷。

      祁岍叫来了唱评弹的姑娘,自己在一旁焚香弄琴地乐得自在。

      “公子,大过年的您不用回宫里去?”

      祁岍轻笑一声道:“额娘早逝,父皇不会想起还有本王这个儿子的,破五本王再进宫请安。”

      燕南秋从软垫上爬起来,拿过弦师手中的弦子,轻拢慢捻,清脆婉转的弦音便从指尖溢出,伴着祁岍手中的古琴,颇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模样。

      “你会弹弦子?”

      “跟着班子里的弦师学过。”

      “想学古琴吗?”

      “想。”

      “过来,我教你。”

      子正初刻,泰宁在大院点燃了炮竹,两人置若罔闻,和着琴声谈笑,动情处燕南秋起身跳了一支胡舞,犹如南归的鸿雁。

      又玩乐了几个时辰,燕南秋终于累了,直接瘫倒在软垫上不愿动弹,蔫蔫地睡了过去,祁岍替他添了被褥,自己也在他身旁和衣睡下。

      但燕南秋一夜未眠,他心里还是记挂着去锣山庙。一个时辰后,燕南秋再也躺住不住了,泰宁急忙招来丫鬟伺候他洗漱。前夜的放纵令人失去食欲,燕南秋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杯子愣了愣神,这才想起自己的西施壶放在那间宅子没带在身边,便不再纠结一口饮尽。

      一吊钱出现在视野里,穿的是红线。

      “规矩不能少,这是你的压岁钱。”

      燕南秋收下了。

      “时辰太早,天黑路险,我陪你同去。”

      车行至锣山山脚下,天将泛起鱼肚白,一名身穿夜行衣的人利落下马跪在二人的车前。

      “京城急报!”

      祁岍撩开车帘几乎直接跳下车去,“里头的消息?”

      黑衣人上前耳语。

      祁岍的眼睛忽地亮了,“当真?”

      “千真万确!王爷放心,奴才此次有来无回,这个消息不会落入他人之耳。”

      祁岍后头滚动两下,点点头,“本王会安顿好你的家人,”

      黑衣人策马而去,祁岍回到马车里说道:“我初三启程回京,少则三五月多以三五载,若是回不来,你就甭等我了。有事儿你只管吩咐荃保,我再给你拨两个丫鬟,府上上下大小事务有管家和看妈打点,银子不够使就去观中取。”

      “回不来?什么叫回不来?”燕南秋摇头,“我们刚安稳了三个月。”

      祁岍觉得胸口发疼,抱住燕南秋轻声道:“别怕,我虽不在扬州,但我会护你平安。”

      “我要的不是这个……”燕南秋突然笑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落寞,“生在乱世,我哪里敢求什么平安。”

      “我知道,我都知道——好,你等我,你就在扬州等我,我会回来。”

      那日燕南秋请到了大年初一头柱香,在佛前又叩又拜,跪了整一个时辰。

      一求师父转世托生好人家;二求哥嫂百年同心比翼飞;三求王爷鸿雁千秋福寿康。

      知道祁岍要赶回京城,常豫庭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心中有事竟不觉得寒冷,直到被请进屋才发觉自己手脚都已经冻僵了,他急忙喝了一口热茶。

      “京城有变?”常豫庭有些慌张,“听说禛亲王年前就被查了,会不会牵扯到南秋?”

      “乔家已经斩监侯,禛王头上背着受贿卖官和私贩鸦片的罪名,只要我再拿出证据证明他勾结外邦,那他的那几个党羽也蹦跶不了多久了。”祁岍亲自给他斟茶,“我既向你您承诺以命相护,南秋就绝对会平平安安。”

      半晌,常豫庭抹了一把脸说道:“他年纪不大却半生漂泊,到头来落了个孤孤单单……”

      沉吟一会儿,祁岍道:“我会安排南秋上扬州京班唱戏,京班流动人口多,再改头换面、改名换姓,没人能再寻着他,以后你们也不要再有书信往来,免得生事端。”

      “改名换姓?燕南秋这个名字是他师父取的,怎么能说改就改!”

      “当下只有如此,您请记好了,燕南秋在跟文家班南下的路上染病死了。”

      “呸呸呸!这也太不吉利了!。”

      “保命的事儿,您说吉不吉利?”

      常豫庭不再据理力争,呷了一口茶,“当年我的父母和族人就是被禛亲王害死的……我一不寻仇二不伐异,如今王爷若能昭雪,先考先妣也能瞑目了。”说着长叹一声,“我无能罢,顾忌太多……”

      “常老板,南秋本不是雀儿,他是南飞几千里的鸿雁,是梧桐枝头的凤凰,是扶摇而上九万里的鹏鸟,他本就不该栖于寻常百姓家。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万代之遗德皆钟于他一人。”祁岍眼中似有星河,盯住常豫庭继续道:“何人当与他鸾凤和鸣?定是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者。”

      好大的口气!常豫庭当场被这一番话震得神魂不清,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作何反应。

      “也好,也好……于情,您是真心待他,定回护他周全;于理,南秋是千古难遇的好嗓子,不能就此一时将他埋没了,他必成为一代大家。”常豫庭起身行了礼,似乎还想开口说什么,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由泰宁亲自送到垂花门。他顿住脚步回头看过去,燕南秋直站在中堂,端端地瞧着他的背影。

      常豫庭回去便帮燕南秋收拾了包袱布草,瞧见枕边一个软布包袱,他颤抖着打开了,一一抚摸里面的小面人,仔细擦拭。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458008/1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