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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对你说谎吗？
有没有试过偷偷地，静静地、久久地去看一个人？可能只是一个侧脸，可能只是一个背影，可能他根本没注意到你，他的视线不在你这里；然后，当他蓦地转身，视线近乎与你相接之际，你便慌了神，或是低下头、或是转过头，千方百计地忙乱起来。
那或许是迷恋、或许是崇拜、或许是仰慕；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爱情。
收工难得不算太晚的日子，方若绮正在起居室内，对着茶几上的朱槿牡丹枯坐；入住新居不久，黎华便在阳台上、花园内养了许多花木、盆栽；他说，有了植物便有生气，便不觉冷清。方若绮手中拿着一柄鹦嘴剪子，不时对朱槿的枝叶修剪一番；目光却从不曾与手上的工作配合，它转过厨房半掩半敞的门，始终被里面从容忙碌着的身影牵引着；那女子一时看得呆了：之前从未设想过，一个男人，一个系着围裙的男人，一个系着围裙洗手做羹汤的男人，教人蹦入脑海的第一个词汇，竟会是，我的殿下。
方若绮微微偏转过头，调整到较为舒服的姿势，去看黎华的动作。他坐在大理石的料理台前，右手拿着刀子，左手的拇指与食指轻轻按压住服帖顺直的青菜，细白纤直的中指、无名指和食指，纵是上帝也要提着十二分的小心方能捏造出来。他的指甲很长，并不是刻意留长，而是与指节相连的部位，真得很长。那是一双不去弹钢琴，会被称为可惜的手。
黎华原来的家中，有一架白色三角Broadwood。兴致好的时候，黎华会坐到钢琴后面，弹奏些支离的、玄妙的旋律；方若绮不曾在别的地方听过那样的曲子，那么陌生却能钩起最熟悉的共鸣，近在耳畔却又远得像是最飘忽的追逐；有天籁的感觉。后来她才知道，那都是黎华自己的作曲；他不拿去发表，只弹给自己听、给她听；方若绮并不理解黎华的动意，然而，隐隐之中她是骄傲的、满足的；黎华与她，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不是吗？
“真可怜。”黎华不知何时转过身来。
方若绮的第一反应是将头埋下，慌慌张张地又在那株倒霉的朱槿身上落下几剪，方才抬起头来回应一声：“啊？”
“我是说那株朱槿；你与它有仇吗？硬要置它死地？”
“什么啊？我是看它黄叶太多，好心帮它修建；斑斑驳驳的多难看。”理不直气不壮地狡辩。
原来若绮丫头竟是容不下瑕疵的。黎华心下一凛，不禁皱了眉头，强作精神道：“朱槿向阳，大概是在室内放得太久了才会枯败；把它放到花园里养些时日，会返青也说不定。”
“哦。”方若绮一边答应一边起身搬起花盆。
“着什么急啊，若绮丫头？”黎华急忙阻拦，“现在天都黑了，外边寒气、露气都重，放出去也没用。等到明天中午再放不迟。”
“哦”方若绮一边答应一边放下花盆。
黎华被方若绮亦步亦趋、唯唯诺诺的姿态弄得哭笑不得，回身继续去准备饭菜。
无论承认或否，方若绮对黎华的感情，夹杂着一定成分的迷恋，或说崇拜、或说仰慕；并不是否定爱情。只是，当这些感情综合起来压倒爱情一边的时候，她便会对他盲从，盲目相信、盲目遵循。
多年之前的圣诞前夜，在那片星光璀璨的夜空之下，黎华向她的告白，实际称不上告白。他问她：“告诉我，为什么今晚答应和我一起庆祝。”
“因为我……”
“喜欢我？”
这比起告白，更像是逼供了；男人的结缔组织比女人厚，这是科学；告白理应由男方主动，因为他们皮厚，进可攻、退可守，这也是科学。什么样的男人会采取逼供的方式迫使女人先说出爱意，并且还能成功地俘获佳人心？
倘使佳人心中早已存了迷恋、崇拜，抑或仰慕，他便能成功。
黎方恋的开端，就是这样写就的。当时的方若绮懵懵懂懂地默认，未必过了脑子。良辰、美景，还有心驰神往的那人一一在侧，怕是问她什么，她也会答应。这便是盲从的表现；或美其名曰，爱意不需理智、唯随心动。
其后，黎华又问了一个问题：“喜欢我什么。”
方若绮的答案是，他的神秘气质，他的若即若离，他的使她一下置身云端、一下又惶恐万劫不复的不安全感。
这是一句谎言。方若绮爱黎华，爱在方方面面，惟独这里，是一块死角。如果只给她一次机会去恨黎华，她也要将全数的恨用在这里。她恨他的神秘、恨他的忽远忽近、恨他总是不安定，教她也跟着飘飘摇摇。
然而，这就是她的爱人，若想要他，便只能接受他的全部。抱怨有什么用？除了惹他讨厌，难道他真能改变？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于是，方若绮说了谎，用天分加之努力换来的演技，说得悲悲戚戚、如泣如诉、一副天可怜见的小女人模样；末了，还补一句“或许你对我没有感觉……”。一颗衷心表得入木三分、栩栩如生；瞧，即便是你最坏的地方，我依然爱你；如果你待我不好，我只怨我自己不够好。好一兵行险着、以退为进；成功地激起对方的内疚感和保护欲，即便他一时移不了本性，也会时刻提醒自己别太放纵本性，避免伤害、尽力补偿。
一句谎言，有时恰恰是通向幸福的标准答案。
方若绮为什么喜欢黎华，如果非去深究，她自十四岁起便是他的影迷。他的真人大小的海报在她的房门上岿然不动，见证她初潮的恐惧、拥有第一个文胸的兴奋、初恋告吹以为世界末日到来的号啕大哭。这些方若绮大概永远不会对黎华提起，由迷恋演变而来、甚至被迷恋夹杂着的爱情都没什么稀奇，只是黎华不喜欢。他有半生的时间都是带着“面具”度过，他有强烈的自我认知需求；倘使被他知晓，唯一被他信任、敢于用真面目去面对的人，对他最初的兴趣竟也是始于“面具”；即使如今她更爱的，是面具后的他；对他的打击仍然可想而知。方若绮深知，这是雷池，越不得半步。
骗你的人，有时真得是为你好。这句话你别不信。
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厨房的餐桌上周周正正地摆好两菜一汤：香菇油菜、杭椒牛柳、莼菜肉丝汤；该红的红、该绿的绿，汤是汤、菜是菜，色彩得益、质地恰当；就连比桌而立的两碗米饭，饭粒子都剔透着曜石的光彩。入宅来的第二餐，与时隔不久的第一餐境况不可同日而语。食材还是冰箱里的食材、厨具还是那一日的厨具，唯一换的，便是执厨的人。窘得方若绮小姐，馋虫大作的时候还不忘脸红一阵，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真是第一次做饭吗？”
黎华掮起几根肉丝放到方若绮的碗中；眼睛里面暗藏着几分期待，甚至是不安的；“先尝尝看。”
方若绮很是淑女地抿了一口，又是一口，便抛了淑女的架势，爪子满餐桌地飞舞开来；边吃边赞一声：“黎华，你好棒哦。”
“那是当然；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笨吗？”
处得久了，耳朵仿佛进化出对那人的促狭自动过滤的功能；大快朵颐之中，方若绮注意到黎华刻意地将浅灰色恤衫的袖子拉长盖着左边的手背，仔细看来，几个水泡赫然在目。这事很蹊跷，方若绮也暗骂自己内心阴暗；然而，此刻，比之关心、心疼之类正常的情感，她居然一阵幸灾乐祸，大有为自己拾回颜面的快感。“手上的伤怎么弄得？”强忍着笑，好整以暇地等着答案。
“哦……拍戏的时候弄的吧？没太注意到。”黎华下意识地将左手向袖管内又缩了一缩。
胡说！刚刚看你切菜的时候手还是好好的。方若绮在心中暗自拆台；拆出一声叹息。那人尽的心未必少过自己；偏不要人看出，硬生生装出一副随随便便、不出气力的样子。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饭都不好好吃。”黎华盛好一碗汤，放到女子面前。
方若绮痴痴地看着玉石雕塑般的纤长手指，婚戒已然改小了尺寸，戴在右手的小指。尾戒是什么含意呢？自由、单身之类吧，不甚清楚。强自压着失落不爆发出来；说好了不公开的婚事，婚戒自然不能戴得过于高调。她自己的那一枚，用白金链子吊起来、藏在衣服里，紧贴着胸口。
如果婚戒都能轻易改形易位，什么样的坚持才能将那人套牢得心甘情愿？方若绮喝下一口汤，装作不经意地问：“一直很好奇，自从我见到你，你左耳便带着那对耳环，有什么故事吗？”
“……你知道‘反叛期’这种东西吧？这个便是那时候的杰作。打孔虽然很疼，回家看到父母抓狂的表情，就觉得爽到不行。”
“现在还戴着？”
“习惯了吧；顺便提醒自己凡事三思后行，别再一时冲动做这样的蠢事。”黎华不自觉地摸摸了左边耳唇上的金色耳钉，眉眼间居然漾起一派柔情。
说谎！这一晚方若绮无声的台词未免太多了一些。以为她不知道吗？自十四岁起天天的“朝夕相对”，她怎会不知，早期的他是没有那对耳环、甚至没有耳洞的。被欺骗真是很糟糕，糟糕不过发现自己被欺骗，更糟糕的，是发现自己被欺骗还不能揭穿。她怎能揭穿？揭穿了他，不是连带要拆穿自己从小到大是他影迷、对他观察无巨无细一事？
再完备也好，只要成其谎言，一定有破绽；然而，一个谎言的祸根，有时需扯出千谎百计来掩饰，有时你只能放任对方去掩饰。
至于黎华为什么要扯这个谎，一来他认为方若绮不会知道，二来他认为方若绮不需要知道。殊不知，由相看不厌到相见眼红的发展过程，双方往往都觉自己无辜。谁会真得无辜？嫌隙萌发的最初，你看它不见罢了。
黎、方二人闷闷地继续晚餐。半晌，方若绮问道：“这个周末请筱筠和明权过来吃饭好不好？”
“为什么？”紧蹙的眉头分明是不太愿意了。
“筱筠一直想过来玩；我们的新家她还没见过。”新婚那天黎华待客的态度让大家大跌眼镜；他不是一向善于在人群中周旋的吗？
那人略为沉思一刻：“把瑞恩也一起叫着吧？”
“你什么时候和王大哥这么好的？”方若绮稍稍为难，本意上回避将王、黎二人凑在一起，表面波澜不惊、实际汹涛暗涌的气场她受不来。
“你叫他一声‘大哥’，我自然要和他处好关系。以后还要劳他好好照顾你。”
“我有你照顾就够啦。”
“……”
方若绮看着黎华笑而不答的眸子中再度聚起了迷雾，蓦地不敢继续追问，慌着心神转移了话题：“我们请莉莉一起过来好不好？”言语之中的朱莉是PSTV以散播八卦见长的场记，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暗恋了王瑞恩不下十年。也许是感动于她的执著，被她传过几次绯闻的方若绮对她竟是讨厌不起。
“还是不要了。瑞恩若是知道你给他安排相亲，对象还是他最受不了的朱莉，非气死不可。”情敌之间，因为存着“共同理想”，反而能够英雄惜英雄；自己心爱的女子亲手牵过的红线，任谁握在掌心也会割破掌、割破心吧？
“我是不想看王大哥孤孤单单的……”
“他不会孤单太久的。”黎华轻笑，目光渺茫，意味深长。
“哦，我知道了！”方若绮夸张地张大了嘴做恍然大悟状，“你和我在一起，该不会是为了把我当跳板，真正想要接近的目标是王大哥吧？想当初看《是朋友也是爱人》就觉得你们两个有古怪，戏假情真是不是？”
黎华装作心悦诚服地鼓起掌来：“想象力不错；不过冰雪聪明方天后，您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
“如你所说，比起你，我和瑞恩认识要早了很多年。何必借你做跳板？”
“相识早晚有什么要紧？王大哥待我，是与众不同的。”
原来她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女人再迟钝，对于谁为自己存着爱慕总不至于无知无觉。方若绮急于为王瑞恩谋求另一半，一来是真得将他当作哥哥为他着急；再者，王瑞恩独身一日、她便负疚一日。可是每每催促询问，王瑞恩都是冷峻着脸、言有所指地望着她：“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硬塞到手里的缘分不是缘分，”黎华宠腻地拍拍方若绮的手，笑道：“你这‘盗版红娘’就别胡乱为别人操心啦。”
“你说，四十年之后，王大哥会怎么样？”
“由一个臭脾气导演，成功蜕变成一位知名的老牌臭脾气导演。”
“那我们呢？”方若绮怯怯地问，“四十年之后，我们会变怎样？”
“……”黎华愣了片刻，旋即牵起最温柔的笑，指指那株惨遭蹂躏的朱槿，“大概和今天没什么两样。四十年后，我还是要时刻提起精神，解救被你谋杀的植物。”
处得久了，耳朵仿佛进化出对那人的促狭自动过滤的功能。此刻的方若绮听不出刻薄，她只知道，黎华说四十年后，他们还是会在一起；这是一个承诺，她在热泪盈眶之中奉为圭臬的承诺。
说过了，方若绮对黎华，盲目相信，盲目遵循。
泪水滴到碗里的饭粒子，竟然是甜的。
说谎这事，并非时刻上纲上线、关乎品质；也要看，对方要的，究竟是一个答案，抑或是一份安心。
亲爱的，我会对你说谎吗？也许会吧。
当我觉得，你不会知道的时候；当我觉得，你不需要知道的时候。
归根结底，当我的谎言，能够令你幸福的时候。任何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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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有开场语、结束语和画外音
会不会比较像美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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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