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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黎祥同傅堂已然数日不曾讲过话。
他有意回避,傅堂在屋中枯坐许久,到底顺着他的意思避开了见面,只是专心将份内事做的妥帖。
份内事之余,便是属于傅堂自己的时间。
虽然小灶房被黎祥指给了黎婆子,然等到戊时之后,除去用饭时间,小灶房仍只有傅堂一人。
锦绣酥出炉,傅堂提着点心在镇子上寻过几圈,却没能得见少年的丝毫踪迹。
遇事一再不顺,饶是傅堂也忍不住沮丧。
当初要是至少把名字问下就好了,此时就不必如此大海捞针。
还是说——他与少年的交际已经注定到此为止了?
本就不平展的眉头更是打结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亦不由得蜷握成拳,傅堂一双黑沉的眼瞳仔细扫过街上每一处人影,所及之处对上视线的百姓俱是被那黑黝黝的眼神惊得连连避开。
难不成黎记的小老板最近苛待这长工苛待的尤其厉害?可也没再见黎记做锦绣酥来卖,这不是白折腾这长工一顿了么。
来往的行人暗自嘟囔,然后不着痕迹的避开傅堂周身三尺。
然饶是如此摩西分海,傅堂也没能再得一见那显眼的红色身影。
果然是见不到了么。
夕阳西垂,又是一天无功而返。
傅堂伫立原地瞧着西斜的夕阳愣愣出神,良久,不由得自嘲一笑。
又不是毛头小子,怎么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少年如此执着,还提着亲手做的点心到处寻找,只是为了确认他是不是安好。
也是奇了怪了。
提着油纸包的手失落的垂在身边,傅堂终于脚步一转准备打道回府,迎面却直直撞上从学堂归家来的黎显。
“傅大哥,你怎么会来这条街上?”
远远就瞧见傅堂似乎在找些甚么的样子,黎显几步跑上前,
“东西掉了么?我们也一起帮忙来找罢。”
黎显身边还跟着个年纪略大些的同窗,正是孟启朝其人。后者亦对傅堂颔首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傅堂颔首回应,对上黎显关心的眼神,紧皱的眉头也不由得平展些许,
“没甚么,你也要回去了罢,正好咱们一起。”
孟启朝的家同黎记是一个方向,三人便这般同行了一截路。
离黎祥傅堂二人冷战才没几日,黎显心里正藏着话,好不容易撞上与傅堂独处的好机会,悄悄抬头打量傅堂几眼,又侧脸跟孟启朝打了一番眉眼官司,这才终于问道,
“傅大哥,铺子里最近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堂脚步一顿,睨过故作镇定的黎显一眼,很快又不急不徐的迈了起来,幽黑的眼瞳扫视着前方的路,
“你想问甚么就直说,何苦绕这个弯子。”
有戏!
黎显飞快同孟启朝交换了个眼神,一鼓作气问道,
“大哥和你是发生了甚么?就算是起了口角,也不至于两人各自端了饭回屋,连面都不想见罢。”
傅堂仍旧不急不徐的走着,闻言面上半分波澜也无,显然是早知黎显要问些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是因为锦绣酥,剩下的你如果真想知道,去问黎祥愿不愿意告诉你罢。”
满心等着回答的黎显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
他就是不敢去问大哥才想着从傅堂这儿旁敲侧击些线索出来的。
不过——
少年很快又打起精神来。
至少知道是因为锦绣酥了。
虽然不知道两个人吵架跟锦绣酥有什么关系就是了。
走在外侧的孟启朝闻言却是若有所思的打量了傅堂一眼。
余光瞥见黎显的失望神色,傅堂垂了垂视线,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事儿确实没有他说话的立场。
黎祥本已为梅枝糕久不得进益所苦,如今又被一道锦绣酥逼得越发压力沉重。原本他们二人之间也能开几句玩笑话,如今黎祥却是见着自己都有意避开视线。
傅堂虽不觉着自己有错,却也不好在黎显面前道黎祥的长短,只能沉默以待。
黎显落在傅堂身后几步,打量着傅堂宽阔的背影面上满是纠结,绞尽脑汁也不得其解,却见傅堂忽然神色激动起来,撂下句话便直直向一处跑去,
“你们先回家,我一会儿就回去。”
发生什么事?!
傅堂离去的太过突然,满腹腹稿黎显一时愣愣的立在原地尚且反应不过来,只有视线追着傅堂的背影看去,就见一处巷口前一男一女正扭打在一起。
不、不对。
应该说,是一五大三粗的妇人正扯着个红裳少年的衣衫撕打着,红裳少年虽试图抬手阻挡,却是不敌妇人力大,转眼便被扯下了手臂脸上身上都挨了打,很是狼狈的模样。
旁边还有个屠夫模样的男人似乎想要将两人分开,却不知被妇人喝骂了些甚么只能悻悻的立在一旁。
附近的百姓俱是指指点点的瞧着那处,却是无人上前劝架,只有远远跑去的傅堂猛然插到妇人与少年之间,一把将少年护在身后,自己却躲闪不得挨了妇人重重的一个巴掌。
“傅大哥——”
眼见傅堂被牵连入纷争,黎显想也不想便要跟着过去帮忙,却是被孟启朝拉住在原地,
“启朝?”
黎显不解,
“我得去帮傅大哥,你拦我作甚么?”
孟启朝却是皱眉喝道,
“知道你亲近你那傅大哥,可也不看看是什么状况就敢上前去。你见哪家少年平日里无事身着红裳?何况那少年眉眼间难掩风流,只怕不是正派人家出身。你好歹是个读书人,贸然上前去也不怕坏了你的名声。”
闻言黎显迈出去的步子霎时便僵在原地,
“启朝的意思是……”
孟启朝颔首,未尽之语已不言而喻,便见黎显猛地羞红一张脸,
“怎、怎、怎么会……那不是只见于京城里……咱们这等小镇上怎会有……”
孟启朝沉着脸看向红裳少年处,
“谁说的准。他是你家长工,掺和进这事儿去一个不小心都要给你家招牌蒙羞,何况你这个正宗的黎家后人上前去,你是想明天街头巷尾便传出【当街争风吃醋】的闲话来么。还是先回家再说罢。”
黎显迈出去的步子顿时便收了回来,只还看着那处的傅堂咬紧一口白牙。
有损自己的名声黎显倒是不甚在乎,可一旦牵扯到黎记,黎显就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大哥年少掌家,一路是如何咬着牙硬扛着家业到如今黎显尽数看在眼中。对于黎显而言,黎祥的地位更胜过早逝的黎老汉。
虽然同傅堂亲近,可总是比不过亲大哥的。
黎显抬眼瞧向傅堂,眼瞳中的忧心已然掺杂了些别的甚么,
“傅大哥……”
……
绛霜已经三天都没吃过甚么东西了。
夕阳西斜,街上的行人虽来来往往,却大多都是归家而去。见有那父母抱着垂髫小童欢声笑语着路过,绛霜不由得投去羡慕的视线,却又是很快收回,然后寥落的落在周身三尺内避开的人群身上。
绛霜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辘辘饥肠,无奈的叹口气,尽力让自己忽略街道两旁传来的包子香气。
包子。
绛霜舔了舔干燥的唇瓣,数日前尝到的口腔里鲜滑热腾的味道仿佛还残留在唇齿之间。
还有汁水丰沛的劲脆凤梨,和——
那个臭脸的伙计。
还别着根富家老爷才用得起的烟斗,当真是个怪人。
绛霜不由得弯了眉眼,眼角却是很快垂下。
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遇上面。不过——
疲倦的脸上忽然掀起一抹笑。
像他这种人,还是别跟他遇见为好。
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绛霜长叹一口气。
至少再熬十来天等到苒夏会,寻摸着傍上个来游玩的富家户,就不用过这等挨饿受冻的日子了。
只是……如今的他,真的还能找到愿意收留他的人么。
绛霜摩挲着暴露在春日寒意里的手腕脚腕,满是风情的狐狸眼却黯沉些许。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绛霜连忙摇了摇脑袋把消沉之意赶走。
想那么多做甚,先想法子填饱今天的肚子罢。
眼珠转了转,视线在街边摊铺扫过一圈,最终锁定在一家肉铺。
虽然屠夫满脸横肉瞧着凶了些,但这种人却往往比一般人容易心软的多。
绛霜撩了撩眼前滑落的碎发,面上就是一副怯怯模样,
“大叔,我好几日没吃饭了,可以给我些吃食么?”
早在绛霜徘徊在附近时,屠夫就注意到了这个红裳少年。眼下见少年过来搭话,心下也算是有了【果然如此】的落实感。
只是虽然同情他一身狼狈,然这少年声名狼藉都在附近传开了,屠夫不愿沾染麻烦,摆了摆手打发少年走,
“我一个生肉铺有什么能给你吃的,你去前面包子铺问问罢。”
少年垂了垂长睫,掩饰住其中失望,惨然的面容上露出个苍白的笑意,
“叨扰您了。”
少年向屠夫行了一礼,又提步向前慢慢挪去。
满心以为要同少年纠缠一番的屠夫惊讶的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原本松下的一口气竟又哽在胸口,不上不下憋的人难受。
少年的脚步有气无力,说是一步一步向前挪也不为过。单薄的脊背蜷了几分,似是难耐腹中辘辘。纤细的颈项却是坚持扬着,顺着视线看去,赫然是屠夫同少年讲的包子铺。
饶是看不见少年的神色,屠夫一时间眼前都似乎浮现了少年满怀希冀的模样。
可是,包子铺也不会给他任何食物的。
屠夫心知肚明,几乎可以预见等会儿少年脸上要露出强撑着的笑意。
眼见浑身狼狈的红裳少年走出去几步,屠户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一咬牙出声唤住了人,摸出几枚铜板塞进他手中,
“去买点吃的罢。”
说完便急急挥手打发少年走人,
“快走快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愣愣出神的绛霜猝不及防便从摊铺老板手里收到了几枚铜板,其上尤带着些屠户人家特有的油迹。攥着铜板的指尖收紧,绛霜感激的对屠夫拜了拜,
“谢谢您。”
虽然身上的红裳不合身又染了灰,眼下的青紫与泛血丝的眸子也遮盖了俊秀的面容,可当少年抬起头来粲然一笑时,浑身阴霾顿时一扫而空,清朗若秋空万里。
五大三粗的屠夫也不由得不自在的挠了挠后脑勺,
“不、不客气。”
正当时,摊铺后却是忽然掀帘出来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几步便走上前来一巴掌呼在屠夫腰上,
“老娘还当有生意上门儿你才笑的跟朵花儿似的,原来是面前站了这么个下贱蹄子!”
屠夫腰上挨了一记,饶是皮糙肉厚也不及妇人手劲大而吃痛,一时眉毛也皱起来,却是为别的事暗自叫苦不迭。
他就是怕自家婆娘多想才叫这少年快走,不想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绛霜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妇人甫一掀了帘子出来便嗅及气息不对,默不作声的攥紧铜板悄悄转身离开。
眼见着就要走出去,不想却被眼尖的妇人瞧见身侧的拳头而喝声叫住,
“站住!你手里抓着什么玩意儿,该不会是偷了我家的铜板!”
绛霜暗呼糟糕,立时作充耳不闻大步向斜前方的小巷走去,饿了几天的腿脚一时竟也走的飞快。
妇人立即竖了眉眼往出追,
“老娘叫你站住,你耳聋了!”
屠夫连忙在喉头拉住妇人,
“铜板都在我这儿,他怎么偷的着。”
妇人一把挣脱屠夫的手,几步窜上前去便将绛霜牢牢拽在手里,一双蒲扇大手硬生生掰开少年的手,见其中有几枚带油的铜钱立时便破口大骂,
“好啊!果真是你!这几日见你这下贱蹄子在附近晃荡我就小心提防着了,没想到还是卯准了空就来勾搭!男人家家的不知道走正路吃饭竟学下贱娘儿们□□,祖宗十八辈儿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说着厚茧满布的手扯住绛霜便是一顿扇打。
我家祖宗十八辈儿与你何干。
绛霜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好不容易到手的饭钱被夺了回去,绛霜当然不肯再白挨顿打,抬起手臂护在身前挡住妇人一下便挣扎着瞅准时机要往出跑。
妇人一个不察,竟还真的被少年挣脱了去。
“给老娘站住!”
妇人追在身后喝道。
绛霜只管闷头向前冲向小巷子里拐。
这几日经历多了,他也晓得怎么跑才能甩掉这些人了。
奈何妇人不肯善罢甘休,骂骂咧咧的在身后穷追不舍。
绛霜虽然憋着口气跑,奈何腹中长久辘辘,腿脚到底比不上膀大腰圆的妇人,眼见着就要钻进一条小巷,却在巷口被妇人追到身后拽了个正着。
屠夫见事态发展的如此糟糕,连忙追上来拉挡妇人,
“我不过是瞧他可怜给他点钱,你何必如此计较。”
妇人啐了屠夫一脸,
“街上叫花子你当瞧不见,倒是瞧这下贱货色可怜?!你若是还想同老娘把这日子过下去,就给老娘滚到边儿去,不然老娘这就收拾包袱走人,你和这小兔崽子过日子去罢!”
屠夫拉挡的手顿时悻悻的落了下来,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少年被打的狼狈却只能干着急。
绛霜木着神色躲避着妇人的抓挠,只是双臂紧紧的护在头上。余光瞥见屠夫满脸自责,眼底却是掀不起半分波澜。
快点打完放他走就行了。
只是看来今天又要白挨顿打。
绛霜只觉得有气无力,狐狸眼瞳中甚至还有几分自嘲的笑意。
真是,这样不划算的事他也遇到太多次了罢。
绛霜暗叹口气,抬眼便从双臂缝隙间瞧见一扇大手用力扇下,连忙将自己护得更紧,却仍是不受控制的闭了眼去。
啪的一声尤为清脆。
绛霜闭紧了眼等着手臂反应过来泛起痛感。
一息、两息、三息。
手臂上迟迟未传来新一道火辣辣的疼痛,身躯却忽然被一只温暖坚实的手臂拨退几步。
怎么……回事?
绛霜试探的睁眼瞧去,身前的男人却是背对着他瞧不见长相,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
然而腰侧处被烟斗顶着的感觉却是让绛霜瞬间认出来者是谁。
手臂和身上依旧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感,薄薄衣衫处传来的亦是火热之感,绛霜一瞬间却以为自己几乎要流下泪来。
真是——
英雄救美么。
绛霜埋首在男人颈窝里挡住自己的脸,心下一时竟升起几分好笑之意来。
虽然他干的不是男人活儿,现在做的也是“美”儿非英雄,可他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怎么能随便哭哭啼啼。
虽然是这么想着,搭在男人腰间的手却是不自觉紧紧攥住了那薄薄的衣衫,犹如溺水之人拽住救命浮萍。
许是男人面色凶煞,瞧见便像不好惹的角色。妇人虽然仍在骂骂咧咧,却是很快便被男人打发离去,过不了几息,便听见妇人尖锐的嗓门渐行渐远,直至低不可闻。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绛霜却仍埋首在男人的颈窝里不起来。
虽然面色瞧着硬梆梆又不近人情,可男人身上的温度却是意外的火热,甚至灼热到了滚烫的地步。
不知是错觉否,隐约间似乎还有馥郁的蜜甜香气从粗布衣衫下渗透而出,将少年的感官尽数浸入。
好甜。好甜。好甜。
饥肠辘辘的绛霜愈发不撒手,男人也沉默着僵在原地任由他抱,自己的手臂却是僵硬的无所适从。
街边往来的行人投以打量的视线,打量着这对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相拥在一处的两个男人。
还是绛霜率先有了动作。
拽了拽男人的衣衫,埋着的头也微微抬起,嗓音许是压抑了许久而带上些沙哑,
“可以……收留我一晚上么?”
话才出口,绛霜霎时便后了悔。
本不该同这男人说的。
谁都避他如蛇蝎,这人带他回去只怕也要受累遭嫌弃。
思及此,绛霜面上忽然扬起灿烂的笑意,后退几步想要离开,
“开玩笑的,我得赶紧走了,今天的事谢谢你了……”
傅堂顺着少年的动作沉默着松开手臂,下一刻却是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腕向街那边走去。
在那之前,傅堂将怀里藏了许久的油纸包举到少年面前,
“先垫垫肚子,回去有粥喝。”
“我要走了,你作甚么……”
挣扎着的绛霜在瞧见男人手中物事的一瞬间便尽失了挣扎的心力。
油纸包已经被细心的微微敞开,里面码着的几块点心仍完好无损,可见主人是何等小心的保管。碧翠的底色上蜿蜒着金色的凤梨块,无须入口就已能知晓那滋味究竟有多么香甜。
凤梨啊。
绛霜不由得抬眼看向走在身前一步的男人。
春日初至之际,他还只能看见男人的下巴,现在却已经能看见侧脸了。
虽然依旧僵硬没有什么神色,镀上一层夕阳余晖却也平添几分温度,修长的大手仿似不知疲倦,就那般托着油纸包举在他的身前。
好似受到了什么蛊惑,绛霜不由得拈起一块咬下一口。
果然,好甜。
傍晚的街道上行人往来,纷纷归家而去。
黑脸的男人握着红裳少年的手腕一路向东而去,两道身影斜斜的拖在地上渐行渐远。
许是夕阳过于温柔,远远瞧去,两道身影相互依偎,半分寂寥也不残留。
“今晚,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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