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期的水鬼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山了，脑子大片大片空白。我只是感觉到暮春的阳光照在我身上，很暖和。
　　我想不明白，岚期一个上神，为啥要把命押在我一个水鬼身上；我更想不明白，青楸已经湮灭了，他还求什么呢？
　　蓦地想起月盏说过的一句话：都是命，但是命和命不一样啊。就如阿鬼你和我，阿鬼死了，这世间不过少一个水鬼，也许我会伤心几天；但是我死了，世间就会多很多恶鬼，而阿鬼，你是不是会伤心很多天？
　　我点点头。
　　我也承认，死一千个阿鬼，也好过死一个岚期。
　　“阿鬼，阿鬼——”
　　岚期停下步子，神色肃敛：“阿鬼，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谁？”
　　我一个激灵，看着他周身都冒着寒气，不由打个寒战，赶忙讨好道：“你是绝世无双超凡脱俗胸怀天下高风亮节的隽尘上神岚期啊！”
　　岚期摇摇头，认真道：“我是你的主人，是奴役你的人。”
　　啧，这孩子，还越玩越当真了！
　　蓦地想起子虚的话：青楸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压下心头惊恐，问他：“上神啊，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谁？”
　　岚期莞尔一笑：“我知道，你是阿鬼，从极渊的水鬼。”
　　他……想明白了吗？还是说他已经接受了青楸湮灭的事实？
　　恋至魂魄的人，却再也不复存在……他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应该很痛吧？
　　岚期又道：“你既不想成为青楸，我也不逼你——阿鬼日后大可释怀，做自己就好。”
　　我能释怀吗？本来遗世独立的上神，却因为一个人陷入逃不脱的情殇之劫三百年……
　　“上神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魂飞魄散是什么样的？”
　　岚期脸色一白，只是默然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唯恐这个问题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爱人。他既然已经明白我不是青楸，就会接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楚。
　　“这世上，”岚期用很轻很慢的语调对我说：“本来就没有魂飞魄散。不会有人彻底消失，哪怕她已经粉身碎骨，哪怕她已经灰飞烟灭，可是她还会活在一个人的心上……生生世世，永不能忘。”
　　我轻叹一口气：他这般执着于青楸，不知是好还是坏。
　　“上神啊，”我认真道：“或许你该回到姑射山，如果前方真的是你的死劫的话，你会连想念一个人的机会都失去的。”
　　活着很好，活着还能思念一个人。岚期活着，还能保护更多的人。
　　阳光在岚期清美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问我：“没有我与你同行的话，你要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要死了，他想的是他怎么办，而不是我怎么办。
　　我又叹了一口气，如实说出了我的想法：“上神啊，阿鬼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水鬼罢了，在这世上除了月盏，也确实没其他挂念的人了。但是你不一样啊，那么多人都依赖着你，他们信你，敬你……包括我，我也觉得只要你在，世间任何劫难都可以平息。子虚说前方有死劫，应在我身上，我不怕；可如果是你的话，我舍不得。”
　　“你说，舍不得么？”
　　蓦然，我看见岚期许久不犯的沙眼又发作了。
　　不得不说岚期美人沙眼发作的时候还是格外的好看，一双眼睛，一川飞絮，一蓑烟雨，一笔水墨。
　　子虚说岚期是很温柔的人，我想他就是通过这双眼睛看出来的吧。
　　倏然之间，岚期就将我紧紧拥入怀里。泠泠轻语在我耳畔响起：
　　“青楸，这次换我来不舍吧。”
　　曾在话本上看到一句话：求而不得，不舍不得，既无求，何来舍？究其结局，求也不得，得又要舍……
　　青楸于岚期，已是求不得。他还能舍什么呢？
　　他依旧还以为我就是青楸，而我也不忍心再否认了。其实我明白，阿鬼到底不过是岚期的一个慰藉罢了……
　　他以为自己失而复得了，其实大多数时候，失而复得的早已面目全非。
　　一路上，我心情压抑至极，而岚期却一直牵着我的手，开心得跟个刚当上河伯的水鬼一样，嘴角都翘上天了。
　　忽然想起这货的过去，一个自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又从来不争不抢的，其实他虽然位居上神，到底还是一个喜欢平凡的二傻子吧。
　　“阿鬼啊。”
　　我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又怎么了？”
　　他回首对我琅然一笑：“虽然你现在又丑又笨又没见识，可是那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很开心。”
　　我：“哦。”
　　“我很喜欢你说话，尤其是对我说话。”岚期絮絮叨叨：“听闻一个人的声音最难忘记——有时候我也会想不起来你的模样，但是你的声音，我却记得很清楚。再过三百年三千年，只要你再对我说一句话，我就知道是你。”
　　我：“哦。”
　　“你对别人话很少，可是对我就不一样了。”岚期唠叨精上身：“你总嫌我闷，其实我只是喜欢听你说话。可是那次我让你多喝热水，你又不喜欢我说话了，为什么呢？我想了三百年也没想明白。”
　　我：“哦。”
　　许是他被我的热情回应刺激到了，他忽然停下脚步，手上的力气大了许多，捏的我的手愈发惨白。
　　我以为他生气了，刚准备跪下来认错的时候，却看见他笑容明媚：“阿鬼，你以后多听我说话，好不好？”
　　我想换一句话来应他，可是想了许久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哦。”
　　岚期开心地点点头，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忽的皱眉：
　　“阿鬼，你秃顶了。”
　　我：“哦。”
　　你瞎啊？！老娘的头发是飘逸，不是秃顶！
　　晌午将近，日头高照，然而我虽然喜欢温暖，究竟是个水鬼，在这大太阳下走不了多久；纵然这儿是深山老林，纵然岚期美人是个活冰雕，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一阵阵晕眩。
　　我不由得苦笑一声：生性畏寒，做了水鬼；生性喜暖，又耐不住阳光。
　　“上神啊，我们歇一会儿吧。”我努力作出虚弱的样子：“再走下去，我就要化啦。”
　　“你不舒服么？”
　　我点头啊点头：“很不舒服。”
　　岚期：“那我们走水路好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处郁郁葱葱尽是应着春天刚发绿芽的树，却不见得有小溪。
　　可是下一幕，我却被岚期的举动惊得掉了眼珠子。
　　只见他伸出手凭空吸引了四方灵力就凝结成了一支画笔，而后在挽袖在空中描了几道，很快我就知道了：他要画一条河！
　　不得不说他的画技真的极好，寥寥几笔，就能看见一条汤汤大河奔流而出，其上还泛着一叶小竹筏。
　　我拍手称赞，难得没有带着狗腿的成分夸他：“上神啊，你说你会建房子，还会画画儿，还在姑射山待着做什么？你该去人间，占几片山头，称王啊——慢着，你为什么要在水里画一个人？”
　　岚期认真道：“这不是人，这是水鬼。我引东海之水画了这条河，若是让你一时兴起投了河，转身做了这儿的水鬼，却是不妥。”
　　我：“……”
　　怕我抢了人家饭碗，还专门在河里画了一个水鬼提醒我，是么？您可真是个老机灵神人！
　　“可是这条河若是在这座山上流泻而出，可定会淹死许多树木的。”我望着那一副空中山水，提醒他道：“你可以让这座山上的天先下一点雨——或者直接施法带我找月盏。”
　　一听“月盏”两个字，岚期露出了很明显的不爽。他拉着我就向空中的画走去，俯仰之间，四周已然变成了盈盈碧水，三两行玄鹤清鸣，七八多白云翩跹，还有一个貌美如花风姿绰约的水鬼一脸幽怨。
　　“我借东海之水入了这画境，我们在这里行舟三两天，于外界也不过是三两个时辰的时间。”岚期缓缓道：“届时这条河会带着我们到达虞泉。”
　　“虞泉？”我困惑：“虞泉好像是在虞渊吧——上神，月盏在虞渊么？”
　　岚期淡淡道：“阿鬼，你得明白，这儿是我的地盘，你是我的奴隶。此后一千八百里水路，
　　我若是从你嘴里听到任何有关那个人的话，阿鬼，你觉得我会怎样做？”
　　我一个哆嗦，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上神啊，你看这个河，它又长又宽……”
　　岚期满意地点点头，把木浆递给我：“往逆流方向划。”
　　我为难地摇摇头：“我不会划船啊。”
　　岚期神色淡漠，微微抬起清秀的下巴：“跳下去，到后面推着。”
　　我：“……”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水鬼也有尊严啊！我堂堂从极渊水鬼，给他区区姑射山上神跳到水里推竹筏，老娘有那么廉价吗？！
　　“怎么？不愿意？”
　　我字正腔圆地告诉他：“我、不、愿、意！”
　　岚期了然点点头：“是了，让一头水鬼推着船确实不好看……这样吧，你到前面拉着竹筏，这样更能显出你是我的奴隶。啊，这几只鸟可真够吵的——”
　　岚期美人只是挥了一下袖子，那几只玄鹤就在我的视野中凭空消失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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