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公子

作者:刀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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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1
      荣雨眠在回到晟王府后依旧心神不宁。
      只差没守在门口的初霁见荣雨眠脸色不佳异常担忧,半搀半扶着将人领回房间。“公子,奉大人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就任你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对奉少波颇有微词。
      荣雨眠对于初霁这说法更有微词。他又好气又好笑道:“谁教我有学问,我当然能自己一个人回来。”
      初霁很快摇头叹道:“公子你那么有学问,怎么就不懂得珍惜自己身子的道理?”
      荣雨眠心想自己一定是累极了,居然说不过初霁。在被扶回房间后,他到隔壁瞧了瞧还在睡觉的与荣,之后,也就顺着初霁的意上床休息。
      的确感到疲乏的身体平躺床上,再懒动弹一下,然而,说不上是亢奋还是烦忧的情绪却令荣雨眠闭上眼睛也久久无法入眠。

      三年前科举期间,曾经有人行刺皇上。刺客虽未得手却成功逃逸。当时有大批密探到处搜人。皇上遇刺的消息被下旨隐瞒,这令搜人的行动相对隐蔽。不过,为了不让刺客逃跑,当时连续几日城门不开,令城里的刺客没有机会混出城去。
      繁华皇城并没有荒宅荒庙,除非刺客是本地人,不然,他总得住在客栈或者某户人家中,如此一来,他很难躲避密探搜查。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假意向乞丐施粥,通过一场有预谋的戏将一个外来客混入到一堆乞丐之中。乞丐成群结队,密探肯定只当那个外来客是本地乞丐,不疑有他,未作详查。最后,排查了所有客栈与家宅的密探没能找出刺客。
      ——那么,那个外来客会不会就是刺客?

      而如果那个人是刺客,与他一同演戏的荣雨眠又是什么身份?
      荣雨眠曾在三年前来到京城,他在那时意识到五皇子赵拓明深藏不露,可能另有图谋。三年后,他遇见这位五皇子,一段露水情缘后,他主动上门寻找赵拓明,入住晟王府后又“巧遇”太子谋士向文星,他“无意”向向文星透漏赵拓明涉猎能力,令秋猎刚见过赵拓明拙技的向文星立即有所警觉,从此,太子与晟王的争斗来开序幕。
      之前一直不敢深究当日“自己”与向文星相遇过程的荣雨眠,时至这一刻,终于不得不直面这个问题——
      “荣雨眠”究竟是什么人?
      他又为何要策划这些事情?

      荣雨眠不禁想起那棵姻缘树。
      满树的“愿天下有情人终成怨侣”。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的确有北尧的细作混入大爰皇城,想要联络已潜藏在天子脚下多时的北尧间谍……那个北尧的间谍,会不会就是荣雨眠自己?

      心思动荡的荣雨眠最终没能等到入眠,相反,他等到房门被轻推开的声音。立时,他转头望去。
      进屋的人是赵拓明,他比平时晚了些许时候,注意到荣雨眠睁着眼瞧自己,微微笑了笑,边走近边道:“先前听少波说他将你留在了姻缘树下,我还道你这回是老鼠掉进米缸,即便能爬出来也不肯乖乖爬回家了。”
      如果自己是耗子,耗子岂肯轻易吃亏?荣雨眠没好气地回道:“没想到我这只老鼠比你早回耗子窝吧?”
      赵拓明忍俊不禁道:“总听人说鼠睡猫窝,原来是有只傻兮兮的老鼠错将猫窝当耗子窝了。”
      你就欺负我累了脑子不好使,拼命拿话挤兑我吧。
      无言以对的荣雨眠正不满心道,便听赵拓明轻笑道:“你一定累了,脑子都不好使了。”
      荣雨眠怀疑自己不仅脑子不好使,脸也变得不好使了,最近似乎脸上写满自己的想法。
      正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这回,好几个丫鬟端着碗碟进屋,她们在请安后依次将菜肴放置圆桌上,接着,迅速退出房间。
      荣雨眠这才注意到,眼下已是晚膳时候。
      赵拓明走到床头,道:“先吃点东西,补充了体力才有力气好好休息。”
      晟王府的规矩,只要晟王在府上,晟王府的晚膳便会在正堂酉时三刻准时开始。荣雨眠并无正经身份令他有资格到正堂用餐,但晟王、晟王妃、晟王侧妃都须按规定用膳。换而言之,眼下赵拓明是时候动身前往。
      荣雨眠疑惑望向亲手扶自己在圆桌边坐下并跟着落座的对方。“你不用去正堂?”他问道。
      “不用。”赵拓明的眼中难得闪过一道逗趣的笑意,“我爬墙回来的,没人知道我在府中。”
      分明安排了下人准备丰盛晚餐送到荣雨眠屋里的人简直睁着眼说瞎话。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道:“殿下可仔细着点,别不小心掉进米缸了。”
      赵拓明一本正经摇头指出道:“我没翻进米缸,不过就是翻进了老鼠的屋子。”
      闻言,荣雨眠立即扪心自问:荣雨眠啊荣雨眠,你为什么要自己送上门当耗子?
      赵拓明拿起筷子首先为荣雨眠夹了一片春笋。“我听初霁说,最近你的胃口不好。你曾说我秀色可餐,今日我特地拿自己来给你开胃,所以,你可得多吃一些,别辜负了我的美色。”
      他刻意说笑,口舌招摇,然而,荣雨眠情不自禁心旌摇曳,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一直以来,他总担心着赵拓明辜负自己的心意,却不曾想过,自己是否足够珍惜对方的心意?他害怕爱得卑微,卑微到因为对方些许的示好便受宠若惊,于是,他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对于赵拓明的情意往往慎重大于珍重。
      例如此刻,他怀疑自己是北尧的间谍,虽以这是一己揣测,尚无真凭实据为理由,说服自己暂且按兵不动,等有所确认后再向对方坦白,可实际,之所以他谨慎缄口,实际是担忧哪怕自己仅有嫌疑,便会被赵拓明弃情意于不顾,将他当成细作处置。
      ——为什么,他能给予赵拓明自己的全部真心,却不能交出一点点的信任?
      一番思索后,荣雨眠定了定神,决定松口……

      2
      房门在这时被敲响。
      “晟王殿下,奉少波、曾凡勇求见。”奉少波的声音很快从门后传出。
      这两人一起到来,显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赵拓明微微皱了皱眉头,放下筷子道,“进来。”说着,他又关照荣雨眠,“你管你吃,都是自己人,不必担心失礼。”
      一鼓作气的人此刻气都泄了,哪里还有什么胃口进食?不过,免得赵拓明担心,还是先就着春笋吃了口米饭。
      门外,得到赵拓明许可的奉少波与曾凡勇很快推门进屋。两人正待行礼,赵拓明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奉少波与曾凡勇黄昏前来自然为的是紧要公事,不过,他们显然已将荣雨眠当成同僚,尽管荣雨眠在场,依旧不假思索开口道:“御影卫的确在皇城发现了三个冒充爰国人的可疑北尧人,这三人还曾在姻缘树附近被人瞧见过,只怕荣公子所料不差,此事非同小可,特来汇报晟王殿下。”
      正担心自己是北尧间谍的荣雨眠因御影卫如此迅速的搜查成果而心中一惊。尽管御影卫盯不盯上北尧细作,眼下的荣雨眠都不可能与对方接头然后被御影卫逮个正着,但心中有鬼的人瞧见影子都会害怕。
      奉少波在微微迟疑后接着又道:“目前这三人我已请御影卫带至指挥所接受审问。”
      听到此处,荣雨眠讶异地暗中瞥了赵拓明一眼。
      赵拓明神色若常,缓缓问道:“他们招了什么没?”
      有一刻,荣雨眠几乎能够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说实话,他急切想知道那三个北尧人都说了些什么,可另一方面,若他利用赵拓明的信任探听到此事,那他就真的轻贱了自己与对方的心意。他有心避免继续参与在这场讨论之中,正想寻借口离开,在此之前,却首先见到奉少波遗憾摇头。
      想来目前尚无线索的荣雨眠及时收回打算离席的说辞,一边继续进食,一边听奉少波道出:“他们什么也不肯承认。”
      “可有查到他们曾与什么人有过接触?”赵拓明追问。
      奉少波答道:“听客栈的伙计说,昨日与今日他们在正午的时候出过门。眼下御影卫还在找见过他们行踪的人。”
      “此事非比寻常,明日本王会亲自禀报父皇。你们全力追查下去。”赵拓明凝重交代道。
      躬身而立的两人立即齐声领命。
      接着,奉少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沉声道:“此事是我操之过急,查到人后便请曾大人立即将人带回御影卫指挥所。若当时按兵不动,暗中盯着那三个北尧人,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出那个间谍。属下办事不利,还请晟王殿下降罪。”
      方才荣雨眠讶异望向赵拓明就是为了奉少波的这一打草惊蛇的失算举动。他曾以为作为赵拓明的谋士,奉少波会有更明智的手段。
      荣雨眠如此认为,赵拓明自然也同样失望。然而,面对奉少波的请罪,赵拓明只淡淡道:“本王就罚你戴罪立功,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彻查清楚。”
      虽说这一间谍案件的起因在奉少波的姻缘树上,但御影卫的调查行动交由奉少波这位无官无职的刑名师爷负责,与其说这是赵拓明罚奉少波办事不利,不若说他是给予了奉少波更多的信任与权力。
      在奉少波再次郑重领命之际,荣雨眠终于有所体会为何晟王殿下的人都如此效忠于他。
      “起来吧。”
      奉少波从地上站起。甫站直他便心无旁骛地关注回正事,肃然征询指示。“殿下,目前那三个北尧人的口供是最关键的,只是,尚无明确证据能证明他们的确是细作,照理不该用刑。可如今事关重大……”说到此处,他迟疑着停顿。
      未尽之意,在场的人自然都能听懂。
      说实话,这已经出乎荣雨眠的意料。本以为御影卫与他曾经听闻的锦衣卫很像,抓着疑犯严刑拷打是家常便饭,他没敢指望过御影卫能“讲道理”。没想到,赵拓明的御影卫似乎有自己的规矩。
      当然,这一次的情况另当别论。若赵拓明不按规矩办事,荣雨眠也勉强能理解——他正如此安抚自己,为赵拓明接下来的回答缓颊,不想,赵拓明蓦地转头望向他,低声询问道:“雨眠,你怎么看?”
      荣雨眠怔了一下。
      共产谠人是不会虐待俘虏的,荣雨眠自然不赞成拷问。
      可话说回来,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害怕着那三个北尧人说出对自己不利事实的荣雨眠,他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暗暗深吸一口气后,荣雨眠细致介绍自己情报工作前辈曾经介绍的一种讯问方式。“建议将他们三人分开盘问。告知他们,只要老实交代,便立即放他自由,相反,若他不肯交代,一旦他的同伴有人交代,那他的同伴将获得自由,相反,他将被重判。①”
      听了这个方法,奉少波首先赞叹着点头附和道:“除非这三人无比信任对方,不然,那么分开问,他们一定有人因为害怕被出卖而忍不住抢先开口。”
      赵拓明并未对此手段发表任何看法,但他若有所思打量向荣雨眠,眼神让后者熟悉至极。在对方开口之前,荣雨眠没好气地抢答道:“没错,别看我年纪轻轻,我就是心机那么重。”
      赵拓明语调轻缓地应道:“越是重的东西,背着越累。你身子弱,别太受累。”
      这句话带着禅意,却也别有缱绻。荣雨眠心想你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场吗?他都没脸抬头瞧另外两人一眼。
      餐桌前,奉少波不动声色,语气肃然道,“属下这就与曾大人一同回指挥所对那三个北尧人进行审讯,一旦有所收获,将立即禀报。”说到此处,他的语调微变,用带着隐约笑意的声音续道,“此刻,我俩就不再打扰晟王殿下和荣公子两人用膳了。”
      荣雨眠决定记住这个人。
      先前不带他去指挥所见赵拓明也就罢了,眼下还将“用膳”说得像“月下花前”,荣雨眠决定拿本子记下这个人干的好事。

      ——————
      注释:
      ①来自囚徒困境的概念,没特地说明大家都不交代大家获轻判这一默认的条件。囚徒困境是1950年被提出的,荣雨眠来自三十年代末,但假设当时已有人使用类似的审问方式,荣雨眠从中借鉴。
      ——————

      3
      他努力踮着脚,从那口大锅里拿出已经凉掉的一碟包子。因为找到吃的,他开心笑起来。紧接着,他赶紧捂住自己发出声音的嘴巴,偷偷摸摸张望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从厨房出来。
      夜色已深,天际只有一弯细长的弦月,他借着微弱月光踩着石头一路小跑过院子,之后,在墙上找到那个破洞,抱着包子手脚并用爬进洞中,来到被锁上的柴房。
      柴房角落正坐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见他从狗洞钻进来立即惊喜起身跑过来。“小荣,你怎么来了?”才说完,他又很快纠正自己的说辞,原本灿烂的笑容也浅了几分。“小少爷,您怎么不好好休息,到这儿来做什么?”
      他不明白对方改口的称呼是怎么回事,有些焦急地解释道:“敬哥哥,是我呀,我是小荣,你不认识小荣了?”
      男孩低垂眼帘轻声说道:“娘亲说得对,您是小少爷。我们庄家一门忠孝,即便情势迫人,也不能失了礼数,忘了小少爷的高贵身份。”
      他用力忍了忍,但终究没忍住,很快哭出来。“敬哥哥你是不是怪小荣一定要你教小荣用剑,害你被易叔叔罚,你生小荣气了?”他可怜兮兮伸手捧着包子,边哭边讨好道,“敬哥哥,小荣带了包子给你。”
      “小少爷,别哭了。”男孩蹲下身子替他擦拭眼泪。可他听到“小少爷”这个陌生称呼哭得更加厉害。
      最终,男孩将他抱入怀中,低声说道:“小荣,你快别哭了,再哭我该心疼了。”
      他抬头看男孩,抽泣着追问道:“敬哥哥你还生小荣气吗?”
      “一开始我就没生小荣的气。”男孩郑重申明,轻轻拉起他的左手查看手背上那道红肿的伤口,“都是敬哥哥不好,不小心打到小荣。小荣还疼吗?”
      他认真点了点头。“嗯。”
      男孩朝他的手背使劲吹气。过了一会儿,问道:“现在好些没?”
      他想了想,决定骗骗对方。“已经不疼了。”
      闻言男孩放下心来笑了笑,夸赞道:“小荣最勇敢!”
      他觉得开心极了,手背好像也真的不怎么疼了。“对了,包子!”他忽然想到,赶紧催促,“敬哥哥,快吃包子!万一被易叔叔瞧见,你吃下去他也不能再教你吐出来。”
      男孩笑起来,“小荣说得对。”边说边将凉掉的包子往嘴里送。
      他抬头眼巴巴瞧着男孩吃包子,很快,男孩低头望向他,问道:“小荣饿吗?”
      他点了点头,“嗯。”他告诉男孩,“晚膳我不想吃,都偷偷吐掉了。”
      “小荣是要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不对?”男孩笑着问。
      这回,他用力点头。
      “那我们也一起分了包子吧。”男孩说着将包子往他嘴边送。
      毫不客气,他张嘴狠狠啃了一口又冷又硬,却特别美味的包子……

      荣雨眠猛地惊醒过来。
      他在自己的床上睁大眼睛,死死盯向白色床帐的顶部。
      他能清晰回想起:先前晚膳,奉少波同曾凡勇退下后,经历了体力活动与激动情绪的荣雨眠精神再难以为继,他又吃了一些菜肴,然后眼睛都睁不开来。赵拓明将他扶到床上,一沾枕,他便沉入梦乡。
      ——可是,这真的是梦乡吗?
      他也能清晰回想起这个梦。这个真实一如奉少波与曾凡勇退下,赵拓明扶他上床记忆的梦。
      敬哥哥。
      他似乎“记得”这位“敬哥哥”。于是在想起这个名字时,内心不自觉感到熟悉的温暖。
      但那份温暖,却也是最刺骨的寒冷。
      荣雨眠有所预感,当找出“敬哥哥”,他将面临自己根本处理不了的艰难局面。
      从这个梦中,荣雨眠基本能确定自己不是北尧间谍。他在很小的时候说的便是汉语,穿的便是汉服,怎么看,都不像北尧派到爰国的奸细。可是,另一个身份猜测却更加可怕,令他不自觉打起寒颤根本无法停下。
      来自身体内部的寒意几乎就要吞没荣雨眠,不过这时,他蓦地感受到一丝柔软的温度从旁边传来。
      有些神情恍惚的人转头望去,这才发现,赵拓明正合衣睡在他身旁。
      事实上,他的右手一直紧紧抓着对方的外衫袖口。
      有所察觉的荣雨眠本能立即松手,他在收回自己的手后才开始后悔,如同丢失贵重的物品。
      想了一想,荣雨眠轻轻翻转身子,面朝睡着的赵拓明侧身而卧。借着窗外照入的月光,他抬眼注视向对方侧脸的轮廓,接着,慢慢伸手,将自己手掌轻贴在对方胸口心脏的位置。
      很快,手心传来温热的触觉,他还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如果,他们能够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滩相遇,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皇权斗争,不会有那么多宫廷恩怨,不会有那么多阴谋诡计……不会有那么多妻子妾室。他们可以成为革命同志,一起为理想与抱负奋斗……
      这是荣雨眠第一次如此仔细打量赵拓明。从他高高的眉骨,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子,一直到显得很薄,紧抿时异常冷峻,但笑起来又有着别样温柔的嘴唇。
      荣雨眠悄悄移动贴着对方胸膛的手,用手指划过这张他觉得如此完美的侧脸轮廓,接着,手掌继续一点点往下移动,从下巴,到脖子,最后回到胸口。
      他正想着自己的手能够用怎样更亲昵的动作来满足内心涌动的不知是出于不安还是其他什么的那难以名状的渴切,忽然,他的手被抓住。

      4
      荣雨眠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惊吓。只差没魂飞魄散。
      他惊恐地瞪向那只突如其来抓住他的手,不及多加思考,身体本能先发制人。“你怎么睡在这里?”他问道。
      赵拓明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放,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转头望向他轻笑道:“有人睡着了都死死拉着我的衣袖不让我走,我能怎么办?难道剪了袖子离开?只能穿着衣服在这而将就一晚。只是没有想到,睡了一半,发现有人将我当香玉偷窃呢。”
      荣雨眠假装没听懂对方的调笑,一心想要抽回自己这会儿明显被动按在对方胸口的左手。
      赵拓明忽然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在荣雨眠目瞪口呆之际将他的手放回被窝。“好了,放过你这个小贼了,睡吧。”
      ——请问,他哪里还能睡得着?
      小时候荣雨眠听过一句俗话,叫做“破罐破摔”。劳动人民的智慧令人不服不行。眼下,他果然不再那么珍惜反正也已经被摔破的罐子。重新将手放到对方胸口,“所谓贼不走空,空手而归,怎么能睡?”即便他的脸上快要烧起来,也还是鼓起勇气一字字念完了整句台词。
      对于他的微妙说辞,赵拓明讶异地重新睁开眼睛转头正经打量过来。
      “哪有人穿着外衣睡觉的?我帮你把衣服脱了吧。”荣雨眠继续说道。
      赵拓明侧转过身子,伸手轻轻将荣雨眠散落在额前的头发拨开,然后,静静望向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拓明就那么一言不语地瞧着荣雨眠。他的目光像炽热的火,点着了荣雨眠的心,不过很快,这团火又柔和下来,藴蒸起深藏心底的情意。
      荣雨眠开始感到口干舌燥,心跳加速。这时,赵拓明低缓开口道:“你的身体要紧,先好好休息。”
      出乎意料的发言简直令荣雨眠气急。
      “大夫有交代我不能受累,有交代我不能行房事吗?”他咬牙说出让他觉得自己这个罐子坏得彻底稀碎的浪语。
      赵拓明胶着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荣雨眠的脸上,他的嘴角一点点扬起笑意。晟王殿下的微笑总是有耐人寻味的深意,或者捉狭的玩味。然而这一刻,这个笑容单纯到只有柔软的欢喜之色。
      他伸手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从上方的位置俯视向荣雨眠。
      接着,两人的距离一点一点接近。
      荣雨眠一直睁大着眼睛,一边感受着自对方口鼻呼出的灼热气息,一边望向对方的眼睛深处。
      “这种时候,你应该闭上眼睛。”赵拓明呢喃着开口道,语罢,将一个吻落在荣雨眠的唇上。
      ……好一会儿后,重新获得自己对唇齿的控制权的荣雨眠回答道:“我喜欢看着你做我希望你做的事。”
      言者正经,听者却被他逗得轻声笑出声来。
      “那告诉我,你希望我做什么?”赵拓明一字字语带挑逗着问道。
      “我希望你做些事情,为与荣带来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赵拓明低声笑道:“难道你那么心急?我明明想好了,要把你身体养得足够好,然后,我们再马不停蹄的为与荣生弟弟妹妹。”
      “……马不停蹄这个词是那么用的吗?”
      “不是马不停蹄,难道你希望我马上风?”
      “……胡言乱语什么,你知不知羞?”
      “我又不是无所不知,自然是不知羞的。”
      饶是荣雨眠觉得自己口齿还算伶俐,这会儿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赵拓明继续低笑道:“幸好,我知道怎么给与荣添弟弟妹妹们。”
      那你倒是教我啊。
      然而,荣雨眠到底是知羞的,终究没能将心里所想道出口来。
      赵拓明的身体依旧覆在荣雨眠之上,他的双手撑着两旁,蓦地飞来一笔道:“下月初是父皇的五十大寿。”
      荣雨眠眨着眼睛想不通当今皇帝是以怎样的形式参与到眼下两人谈话之中的。随即,便听赵拓明接着说下去:“届时的宫廷宴,你陪我一同出席?”
      之前四皇子荀王的酒宴荣雨眠已经去得有些不伦不类,皇室宫廷盛宴更是正规隆重,荣雨眠哪有什么身份能登上台面?“你不怕我被人赶出来?”尽管相信对方必有考量,荣雨眠仍不得不提醒道。
      赵拓明低头凝视向他,意味深长道:“宫廷宴的客人名单是需要经过重重审核的。我能带你去的话,还有什么人能胆大包天到将你赶你出来?”
      荣雨眠蓦地明白:所谓皇上的五十大寿,赵拓明并不是要带他赴宴,实际是要给他一个名分。
      曾经与其说将名分当成鸡肋,不如说对其避若蛇蝎的荣雨眠这一刻竟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形式而心动渴求。就好像他真的天真以为自己能因此与赵拓明缔结婚姻,从此收到上苍庇佑,两人再不分离。
      ……可是,这也是如今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一如他迫切想要的肌肤相亲。他想要足够多的羁绊。也许这不足以在最残酷无情的真相之前将两人牢牢维系,可至少,在当前的这一刻,他内心的那些不安与害怕,急需得到赵拓明的抚慰。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他心底近乎绝望的渴切。
      荣雨眠忽然伸手,他勾着赵拓明的脖子,将后者朝自己的方向拉下来。
      这一回,他抬头主动吻上对方。
      “现在,你该知道了吧,我究竟有多心急?”
      “再告诉我一次……”

      窗外,已有夏虫鸣叫,而室内,春意却浓。
      “……拓明……”
      “……你可终于叫我的名字了……”

      5
      第二日。
      日将偏西,荣雨眠方才醒来。
      床边,初霁不知已守了多久,见荣雨眠睁开眼睛,他赶紧凑上前来,第一时间介绍道:“今早晟王殿下特地交代过,说公子今天身体会有不适,让我一定要好生伺候。”
      荣雨眠的确浑身酸疼,可他心想这个赵拓明都给小孩子交代了些什么,自然是怎么也不肯承认。
      “我的精神不错,没什么不适。”他逞强说道。
      初霁前两日学了个“片面之词”,此时并未轻信,而是仔细端详了荣雨眠一番。“公子,”末了,他思忖着总结道,“你的气色的确不算很差。不过,总觉得今天你好像特别不一样,看着感觉特别……妩媚?”
      “初霁,今天我给你好好上上课,好教你知道,有些词语不能胡乱用。”
      “我错了,公子,其实你看着那是相当的雄壮威武。”
      “……算你还有些眼力见。”
      “所以,我能不上课了吗?”
      荣雨眠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对方一眼,最终叹道:“你走运,今天我有事忙,下回再给你补课。”
      初霁立即追问:“公子你有什么事忙?大夫交代过,你不能受累。”
      “放心,只是小事。”
      “什么小事?”
      “进行一些投资。”
      “……那是什么东西,公子?”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实话,荣雨眠的确感到身体无力,如果可以,真的想躺在床上偷懒一日。可是,他要做的事有太多……而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必须争分夺秒。在梳洗与简单的用膳后,荣雨眠带着初霁出了晟王府,一路往城西的乞丐窝方向而去。幸运的是,他顺利找到正在路边行乞的小辫子。
      “雨眠哥!”小辫子远远见着荣雨眠立即高兴地跑过来打招呼,“今天又上来这儿逛啦?”
      荣雨眠摇头回答对方道:“小辫子,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雨眠哥你找我什么事?”小辫子立即一脸准备两肋插刀的表情。
      “你们乞丐窝一共多少个孩子?”荣雨眠问道。
      小辫子并不明白问题从何而来,但毫不怀疑地认真作答:“比我小的有十二个,比我大的我不知道还算不算孩子。哨子哥十六岁了,我觉得他像大人。”
      “其实不管几岁都可以,我这儿有个赚钱的活打算找人做,谁愿意干都行。”
      “什么活,雨眠哥?”
      “城外有榆树。”曾经坐竹轿出城的荣雨眠记得那里还有一大片榆树林,“我需要有人帮我收集榆木。一斤我出100文。”
      小辫子瞪大眼睛咋舌道:“雨眠哥!木头不值钱的!你怎么能用这么多钱来收榆木!”
      含笑望向替自己心疼钱的小辫子,荣雨眠安抚道:“放心,你雨眠哥自有分寸。不过,我那榆木也是有要求的,不能太细,但至多手臂粗细的枝干就行,不要把榆树给砍了。”
      这么做除了出于环保角度,荣雨眠主要还是担心这些乞儿不会砍树,结果把自己给弄伤。
      对于小辫子来说,这个要求再简单不过,听荣雨眠说完,他迫不及待就想跑去找人来干活。
      荣雨眠叫住对方,“你们没有工具光靠捡捡不到很多。”说着,他从袖口取出一锭银子,“这个拿去买斧子,大点的孩子能用。”
      小辫子意外望向那锭银子,“雨眠哥,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你就给我们钱?”他不可思议问道。
      荣雨眠想要给他们的并不是银子,而是生存能力,不过,他很难向从小只会乞讨的男孩说清楚,此时只浅显道:“我让你们帮我干活,自然要保证你们能胜任这工作。”
      “雨眠哥!我们一定会好好干活!”小辫子接过银子,真诚而郑重地保证道。
      “小辫子,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荣雨眠另起话题。
      小辫子立即问:“什么事,雨眠哥?”
      “你们乞丐窝里,有谁年纪比较大,知道的事情比较多?”
      小辫子不假思索回答:“福老爹什么事都知道!想打听什么都能问福老爹!雨眠哥你想知道什么?我这就带你去见福老爹吧!”
      雷厉风行的小辫子话未说完便拖着荣雨眠的手往乞丐窝的方向跑去。初霁赶紧追在后面提醒道:“公子,你千万小心!”
      荣雨眠习惯了自家小厮的过分小心,此刻并未太在意,仅仅假装听话的点了点头,倒是小辫子留意到,一下子缓下脚步,还回头关心地打量向荣雨眠,问道:“雨眠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刚才我就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不一样。”
      ……这世界还能不能有些隐私了?为什么晚上做些自己的私事第二天所有人都能瞧出差别来?
      “我没有不舒服,也没什么不一样。”荣雨眠郑重表示。
      小辫子却还是异常当心地改拖拉为搀扶。“雨眠哥,瞧我,差点把你摔坏!”
      荣雨眠没有问对方难道自己看起来像容易摔坏的东西吗,因为他不想听对方回答说是的。

      不管怎么说,小辫子还是很快将荣雨眠带到就在附近的乞丐窝。
      大白天的,大家都出门行乞去了,只有一个披散着花白头发的老者坐在空旷废庙的角落打盹。
      “福老爹?”小辫子远远便叫唤对方。荣雨眠赶紧阻止前者,“小辫子,我不急。别打扰福老爹休息,我正好先坐会儿喘口气。”
      小辫子也不坚持,只是,说到坐会儿,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担忧道:“雨眠哥你坐哪儿啊?这儿也没个干净地方你能坐。”
      其实荣雨眠挺讲究的,可他来到别人家里做客,表现出嫌弃来实在太失礼,这会儿伸手随意指了指,道:“我们地上坐会儿就行,小辫子你先去忙吧。”
      “那我找大伙儿说雨眠哥的活去了?”
      荣雨眠点头又提醒了一句:“你们出城的时候最好一起走,仔细这些,别把太小的孩子给弄丢了。”
      “好嘞!雨眠哥你好好坐。”说着,小辫子就跑得瞧不见人影。
      之前始终憋着的初霁终于等到荣雨眠空闲坐下,他在一旁跟着坐下,迫不及待问道:“公子,你要榆木做什么?”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荣雨眠答道。
      初霁听得一头雾水,迷惑道:“公子,你在说绕口令吗?”
      荣雨眠摊手道:“瞧,以你这学问,以后还是当与荣的弟弟吧。”
      “公子,老实说,”初霁一脸真诚表示,“我宁愿叫你姑奶奶也不愿意背那些拗口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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