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枝

　　天渐渐暖和了，一大早看日头出来，我就把被单都拆下来，让中青把被子一床床抱出去晒。爹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去了果园看果子结的怎么样，娘要来帮我洗，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可还是闲不住，坐在堂屋门口做绣活儿。
　　太阳光越来越强了，脏被单堆了一大盆，我拿上皂角和棒槌要去河边，忍不住又劝:“娘，太阳大了，好歹往屋里挪挪，仔细眼睛疼。”
　　娘随便应了一声，把凳子往西边挪了一寸:“念娘，你去的时候顺便到老二家看看，秀娘也该生了吧。老大整天围着果园子转，你不能也不操心啊。”
　　“哎，我记着呢，娘。”我想了想，从首饰盒里面找出来一双银镯子套到腕子上，端着盆出门了。
　　嫁到这儿已经三年，夫妻和顺，公婆也通情达理，张家一向成家之后就分房子住，妯娌间也没什么大的龌龊，看起来是很美满了。可是三年多来我这肚子一直没动静，成了一家人的心病。
　　从去年开始，什么大夫都瞧过了，药和土房子也吃了不少，却没什么用。所幸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婆婆暂时倒没有逼迫得太紧。二弟和秀秀从成了亲已经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我们商量过，如果还是一个男娃，就抱过来养，也不至于让长门无后。
　　突然，脚下似乎绊倒了什么东西，木盆从手里面滑下去，我整个人往前栽，跪倒在地上，正是干燥季节，路上的土飘到我眼睛嘴巴里，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你没事儿吧？”我爬起来，不远处正看着我的小孩儿叫虎子，可能是因为正处于小男孩调皮捣蛋的年纪，从我来到这儿就总是捉弄我，偷偷放虫子、藏衣服、扔石子往我身上溅水……花样多的很。我一直觉得他是小孩子，我既然成了婚，就该是大人的样子，况且他是本村人，我是嫁过来的，不该也不能跟他计较。
　　可今天看见脚边的竹篓子，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拾起来木桶，拼了命的往他那边砸过去，如愿听到一声惨叫。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小兔崽子，我吃你家粮食了还是偷你家果子了，你这么跟我过不去？再敢这样，我打得你哭着回家找娘！”
　　第一次骂人，感觉怪怪的，脸也慢慢热了起来，但心里竟然有点儿舒服。我不管自己骂人却先红的脸，继续瞪着那个小崽子，装作很有气势的样子。
　　他蹲在地上捂着脚，好像被我的声音吓到了，呆愣地看我。半晌，看见我开始捡地上的被单，才端着盆一瘸一拐走过来。
　　我一把夺过来看了看，有两块木板裂开，盆底也松动了。我暗暗叫苦:早知道就扔脚边的筐子多好，被爹看见又要挨一顿训，只能藏起来，等他不在家的时候让中青补补了。
　　我叹口气，把单子胡乱放了进去。要走的时候衣角突然被抓住了，那小崽子不知觉间已经快跟我一般高了:“你，你等我一下啊。”还没等我开口就一溜烟儿跑了，连篓子也没拿。
　　我没办法，只能把那半篓子草背上去了河边，就着一块洗衣石捶打被单。
　　不一会儿虎子走了过来，“哐当”一下把一个大木盆放在我手边。我惊讶地抬头，他背上草篓子，又过来抱我的盆子:“我回家把这个修好，你用我家的吧，等你下次洗衣服的时候再换回来。”
　　我不禁有点儿好奇，喊住了他:“哎，你先别走，过来坐这儿，我问问你。”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东西放下了，坐到一块石头上，把脏兮兮的手在水里洗干净，又掬了一把往脸上抹。
　　看他这好一会儿了还一瘸一拐，我有点儿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有些内疚，但想到是他先招惹我，语气就还是硬邦邦的:“你脚没事儿吧？”
　　他竟然没有趁机抱怨，只摇摇头:“不打紧，已经不疼了。”
　　“你为什么那么烦我？我不记得有我俩以前有什么过节啊，嫁过来之前甚至都没见过你。不会是你被我爹教过吧？那你可太牵连无辜了，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打……”
　　我问了半天，那小崽子只低着头，半晌，才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啊？不是因为我爹？那我从来也没得罪过你啊。你记得不，我刚来不久，不到三天，早上去井边儿挑水的时候，一转眼你就把水桶偷走了一个，我只能拿着担子把另一只拎回来，可把我累惨了……”我开始细数他的“恶行”。
　　“你没得罪我。”他声音很小，完全不像平时的调皮样子。
　　我更奇怪了，既然我没得罪他，为什么从我刚来就开始欺负我一直到现在？可无论我怎么问，甚至开始骂，他都不肯再说话了。我没办法，只能继续捶着衣服，把它当做这小兔崽子。
　　他似乎看出来我的想法，瞅瞅我，又低头偷笑。我有点儿恼火，一不小心竟然把棒槌狠狠砸在了另一只手上，手指瞬间肿了起来。
　　今天可真够倒霉的。我连忙把手泡到水里，凉丝丝的，火辣辣的疼痛轻了一点。
　　那小崽子也不吭声，一把把我推到一边，开始洗起被单来。我惊讶地瞅了一会儿，果然男的力气大些，捶打竟然也很有节奏。
　　他似乎耳朵也能看见我的惊讶一样，一边用河水把泡沫漂干净，一边说:“你放心，我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
　　“你娘……”我说了一半才想起来偶尔不经意间听见的闲言碎语，赶快转了话头:“你要是洗得不干净，就把你家单子也赔给我！”
　　他含糊的“唔”了一声，就又变成哑巴了。
　　回去的路上正遇见黑婶，她一看见我老远就嚷起来:“大青家的，秀娘要生了，我出门的时候见孙婆婆急匆匆往那边走呢。”
　　我一听就慌乱起来，赶紧往二弟家去。
　　一进门，中秋正坐在堂屋屋檐下，靠着墙等，外面太阳大，加上心里面急，出了一大头汗。看见我迎上来说:“大嫂，孙婆婆说胎位有些不正，要好一会儿折腾。”
　　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我过去看看。”
　　他又嘱咐道:“观音菩萨在东屋里，大嫂记得替我拜一拜，也好保佑秀娘他们母子平安。”
　　我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女人生产污秽，是不能在正屋的。掀开西屋的布帘子看了看，孙婆婆和几位年长的妇女围在床边，秀娘神色痛苦，满头大汗，嘴上咬了一团帕子，神智还清醒着。我稍稍放下心，才到对面屋子点三炷香拜观音娘娘，再回去陪着秀娘。
　　我没有受过生育的苦楚，秀娘上次生产分外顺利，我们到了的时候，大娃都已经落地了。如今坐在秀娘身边，竟好像我自己也生产一回似的，她痛的发抖，我也手脚冰凉，忍不住颤抖；她呜呜的叫，我不住地落泪。
　　足足折腾了大半天，喂下秀娘两碗助产药，终于把这孩子生下来了。孙婆婆用一块旧布擦干净，撇撇嘴:“是个丫头。”
　　秀娘已经累得抬不起头，听见后连看也懒得看，低声抱怨:“一个赔钱货折腾掉我半条命，以后也不会是个省心的。”闭上眼睡了过去。
　　我把腕子上的镯子褪下来放在她枕边，接过包裹好的娃娃去堂屋给中秋看，他倒是很高兴，连拍胸口:“都平安就好，平平安安就好。已经有个小子了，不怕生丫头。”又喊我问:“说好生了男娃就抱给你们，这可怎么办？”
　　我一时间也犹豫了，中青的意思是不要女娃，婆婆就更不用说了，可怀里抱着这么个软糯糯又热乎乎的小家伙儿，实在不想放开，就先含糊着答:“我回家跟你哥说说再下注意，你先去看看秀娘吧。”
　　突然一转脸看见在院子里站着的虎子，才想起来的时候忘了吩咐他把东西放下就回家，这孩子竟然站太阳下面等到现在。我招手把他叫进屋，把孩子递过去:“会抱孩子吗？喏，把她放在胳膊上，手要托稳，再抱紧一点，小心啊，这可不是块石头，经不得摔。”
　　他坐在椅子上，手臂僵硬着随我摆弄，不敢随便乱动，看起来慌乱极了。
　　我尽快去灶房盛了腌菜和凉白开，抱着两个馍馍回来放到桌上，把孩子接了回来坐在一边:“随便吃点吧，来不及给你做饭了，吃饱了再回家。那些草是喂牛的吗？你娘要是吵你，就告诉她我明天背一篓满的送过去。”
　　“那不是草……”他咕咕噔噔喝完了一大碗水，才接着说:“是草药，药铺的人会定期来收。你不认得，我明天早点去挖就行了。”
　　我点点头也不再争。
　　“你不饿吗？”我们俩都不知道互相是个什么辈分，就这样直接你啊我啊的。
　　我摇摇头，一直绷着一根弦，如今松下来才觉得饥肠辘辘，想着一会儿给他们做完饭再回家。突然一只手映入眼帘，对面人以为我是因为空不出来手，竟然掰了一口馍馍递过来。
　　我一瞬间红了脸，轻轻啐了他一口。
　　他也反应过来，急忙缩了手，说话也结结巴巴:“我会抱娃娃了，你腾出手吃些吧……”
　　我干脆把孩子递给他:“你要是不急着回家，就再帮我一会儿，等我做个饭。”
　　“嗯。”
　　“回去问问你娘，看是要叫我嫂嫂还是婶婶，别再没大没小的了。”
　　“……嗯。”
　　我奇道:“怎么突然这么听话，不会魂儿被我砸丢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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