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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2
“晚上等大家都睡着了，你单独下来，到铁门前拿花给你的小楚哥哥。”
“然后你就回去好好睡觉。”
“你会忘记你见过我，明早醒来也会忘记起夜的事情。”
太阳西沉，他逆光的身影在小小的她眼中犹如神祇。女孩听着他充满蛊惑的声音，跌进了那双眼瞳所制造的幻梦里。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乖孩子，谢谢你。”
然后再一眨眼，他已经不见了。
还是没忍住。
范希站在钟楼顶端，看着小姑娘把花抱回去，他跃下屋檐，缓步朝学院走去。
每当他产生想靠得更近的念头，他就必须要后退远离这里。结果他还是没忍住在今天回来，送上礼物，特别的日子可以作为例外吧？
生日真的是特别的日子。
神出鬼没的人越过围墙，公寓楼里还有不少窗亮着，他也不着急回去，而是在花园中央的喷泉前坐下。夜空中能看见几颗明亮的星，他干脆躺下来，双手叠在脑后，思绪不由地飘了很远。
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从前了。
这个“从前”实在距今太久，久到时间带走的东西都无法用物是人非来形容。他无数次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如果看着这双眼睛说下暗示，让自己忘记曾经，是不是就会轻松很多？
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做的话他会遗失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连同活下去的动力一起。
毕竟他曾一心等死，在遇见楚歌之前。
回忆里的柳絮垂到河面上，秋风徐徐拂过，从学堂下课的孩童们跑过石桥，手里攥着两个铜板买来的糖葫芦串。一身素色布衣的少女将黑发盘起，拎着药房里抓来的药引来寻他回家，日复一日，每天都是这样的故事。
不及弱冠之年他就会死去，于是没有谁再会来庆祝他的诞辰。他也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活在倒计时里，看看落日，听听隔壁学堂里的朗诵声，偶尔调侃一下唯一相伴在身边的侍女，然后随着时间逐渐衰弱致死，如此就是一生。
可在第十七圈年轮画满的这一天，侍女却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公子果然是异乡人，我从未见过这般长相……”
“早听闻您气色不佳，为何迟迟不愿意来就诊呢？”
“我是药铺新来的学徒，才疏学浅，不及我师傅十分之一，但若您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看看吧。”
若是旁的什么孩童突然跑到他面前这样叽叽喳喳，他早就掉头走掉了。可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对方眼睛如柳叶般温柔，他竟然没有立刻谢绝。
少年见他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捉来他的手腕想替他把脉。
“不要放弃呀。”
……
楚歌无数段醒来就淡忘的梦里，就有某种花瓣的红色。
比起盛放于眼前的蔷薇，他发觉自己开始偏爱出现在午夜的那一捧玫瑰。他踏入花园，闻到花香，一时间有些恍惚眼前的是梦境还是现实。
就是在这样无限逼近不真实的临界点，有人断断续续哼起了歌，声音低沉，曲调绵长，歌词里有好多种语言，让这听觉更像是幻觉。
但是不知为何，楚歌听懂了，明了那都是同样的一句话：
请找到我的花园，带给我——
带给你什么？他往前迈了几步，水滴吧嗒吧嗒砸落在石板路，路灯下倒立着的蝙蝠扑闪着翅膀飞离。
他愣了片刻才发现是自己的眼睛在下雨。
……什么情况？
楚歌无法解释这种生理反应。心里涌上来的，是对现在的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感觉。他无法理解自己感到灼心的急切，快步朝花园中央走去。
而他的脚步声打扰了夜颂者，歌声消失了。
花园中央响着喷泉的水声，抱着书本的天使雕塑静静地望着他，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楚歌绕了一圈，然后慢吞吞地挪到喷泉边坐下。
与上回不同，此时他不是独自前来探路捉鬼的无畏者，而像个被抛弃在午夜的小孩子。他垂下头，身体依靠冰凉的大理石，他抬起一只手擦过自己眼尾的热泪。
泪腺不再受他控制。心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缺口，任穿堂风呼啸而过，越发急促的呼吸变成了哽咽，仿佛积攒了太久太久的伤心和遗憾全部从裂缝里涌出来。
在零点前的最后几分钟里，年轮还剩一道缝隙就圆满，他得将它们排空，然后迎接下一轮的生长。
可这种刻在灵魂深处的伤心到底从何而来呢？
楚歌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从小就接触到了“超自然”的东西，所以他对于无解之事的接受度变得很高，但最近他不难发觉自己的生活真的不太对劲。
有些很违和的部分一直存在。
“真相”离他很远，又好像一直都在他身边。
少年用手背擦过眼睛，不断尝试抑制自己的反常。他深呼吸，扬起脸，盈满眼眶的液体模糊了夜空中的星辰。
然后自然界吹来一阵真实存在的风，这次很温柔，没有吹痛他。
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楚歌。”
一袋纸巾降落到他眼前，那种他很喜欢的气息包围住了他。可楚歌立刻拧过头，他非常抗拒别人看到他软弱。从小一起长大的李啸威都没看见他哭过。
安全感和羞耻感在冲撞，以至于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种问题，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了。
分针越过最后一点点间隙，与时针重合，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四月二十七日到了。
楚歌捏着那袋纸巾，听范希开了口。
“生日快乐。”
“谢谢。”他清了清嗓子，“还有你的花。”
“不客气。”
楚歌想说以后不用送我这种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用讨好我对我这么照顾，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这个想法从第一个字就很奇怪——他从不跟人谈“以后”的。
所以还是沉默。
等他找回对眼睛的控制，他偷偷瞥了身边的人一眼。对方跟他刚才一样，仰着头望向天际，不知道是不是受他的情绪影响，那人的脸上也有着明显的……难过？
楚歌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来改变他这样的神情。
这是什么预兆？
“我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楚歌没头没尾地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在做梦吗？”
“嗯，你在做梦。”
范希转向他，月色下他的眼睛也变深色，暗不见底。
他靠近他，手臂揽在他的腰线上。无比亲昵的姿势，怀抱两边的身体是那么的贴合。楚歌僵硬到极致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温暖的怀抱把他心底涌起的不安都抚平了。
“你从来没有丢掉什么，是他——是我弄丢了你。”
范希在他耳边说。
“那天晚上我不该跟你说话的，如果不是我拦下你，你就不会梦到这些东西了。”
“明明之前答应过你，绝对不会再对你做出这种事，但……”
“但是没办法，我还是很爱你。”
爱是这么简单随便就能说出来的字眼吗？
楚歌开始确信自己在做梦，如此眼下一切的不合理都可以解释了。
“所以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那个人继续说。
“现在，看着我。”
楚歌一抬眼，跌进了那汪深不见底的湖泊里。
“把不安都收起来，注意到更多令你开心的事。”
“今晚你没有来到这里，没有遇上我。”
“没有听到我说这些话。”
“也没有……”
他慢慢压下脸来，没有说完的话消失在了相贴的嘴唇间。
——
楚歌猛地睁开眼睛。
十八岁的第一天，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蓝得像假的。闹钟拼命地响，楚歌坐起身来把它按掉。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前的花束上。阳光穿过窗帘缝隙亲吻着玫瑰瓣，脆弱但美丽的存在，应该被珍惜所有盛开着的时间。
楚歌左右拧了拧脖子，跳下床来，去找花瓶。随花而来的贺卡被他夹进了书中，收进包里，并没有和其他礼物一起锁进抽屉。
他直到看向盥洗室的镜子，才发现自己的表情中满是别扭。
——果然还是去道个谢吧。
上学路上，李啸威打量着楚歌，“你昨晚又跑出去了？”
“没有，十一点多就睡了。”
“我还以为你会通宵。”
楚歌反应过来，李啸威以为他会彻夜研读院长给的牛皮书。他摇了摇头。
“五月有个案例要查，你想一起吗？”
问到这里就应该能听见楚歌肯定的回应了才对。但是李啸威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后文，楚歌的目光追着斜坡尽头的某个背影而去，顿了好几秒才回神。
“你说什么？”
李啸威无言地看着他，“你……”
“晚点再说。”
楚歌拍了拍李啸威的肩，一溜烟跑远了。
“哎哟哎哟。”
不远处，谢七羽叼着根棒棒糖，张嘴就要调侃。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被艾莎飞快地拉走了。
他们都听见了哒哒哒的脚步声，随风而来，踏着晨光由远及近。
还有心跳。扑通，扑通，随着交叠的脚步和奔涌的血液一起，越来越快。
“喂！”
楚歌跑到范希身后，拉了一下他的胳膊。
范希认命地闭上眼睛又睁开。
他转过头来，完美的微笑里暗藏着无奈。
“又要说谢谢了是吗？”
“是。”楚歌说，“花，谢谢。以后不用……”
这是楚歌第一次收到花。
第一次有这样熟悉的陌生人庆祝他出生。虽然还是没搞懂对方为什么偏偏靠近他，但是说反感一定是假的。
周围不断有人侧目。少年脸上长年淤积的阴霾和厌倦散开了些，仔细看他眉眼清秀好看，眼瞳很黑，眼睫纤长，如果不走冷淡那挂，笑起来一定很迷人。
范希就被迷倒过。可他上一次看见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已经是太久之前了，久到什么都改变，又有些东西转了一圈，沧海桑田后回到原点。
比如他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谢谢，沉寂的万物都从春困夏乏中醒来。
楚歌在视线相交后抿了抿嘴唇，就算依旧不适应找谁主动说话，他还是命令自己去这么做。
去传达，去回应他的靠近。
“以后不用托别人转交。”他说，“你可以直接来找我……如果有需要。”
这次无措的变成范希，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惊讶了。
无所不能的吸血鬼王子算错了一件事：有些爱会刻在灵魂上，而不是记忆里。
记忆可以被抹去，但是心动的本能从未老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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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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