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小圆舞曲［杰园］

　　玫瑰园会客厅内。

　　实木茶桌焕发着清漆的光泽，一套精致的瓷器正在上面举行圆桌会议，它们全家都到齐了。正中心的瓷壶挺着曲线优雅的天鹅脖颈嘴，末端悠悠冒着蒸汽，红茶的浓香溢满房间。

　　杰克很享受这份下午的安适，贪恋地靠在明亮的窗前。

　　独处令他舒适，因而前些日新来的监管者美智子踱着细碎的步调袅袅婷婷走进门的时候，杰克感到被打扰了清净，疑惑地凝眉目视来者。

　　“该让她退回去，好好学一学该怎么敲门。”他念头刚起，美智子却已经连贯自如地登堂入室，率先坐在对面的扶手椅。

　　杰克最终什么都没有说，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以平静来掩饰他的不悦。

　　“杰克，庄园主对你最近在忙什么很感兴趣，托我来探访你。”开场白谈不上冷漠也毫无热烈，美智子托着下巴状似无意地观察他的神情，“他问，自从‘那一件事后’你的记忆是否有新的变化？”

　　她此行带着任务，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至于那件事所指为何、庄园主与这名同事有什么渊源，美智子一概不知，只是凭着记忆重复庄园主的口吻，充当一台留声机。

　　杰克明白这番话是一种隐晦的敲打，提醒他行为处事低调一些，万不可对庄园的“实验品”动手。

　　“告诉他，不必对别人的精神生活抱有太多窥私欲。”他冷笑着轻抚下巴，暗道那个老头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难缠。

　　杰克曾经在白沙街疯人院当过一段时间医生，也当过患者……说来他的履历够丰富的。

　　总之，庄园主手里掌握了一些他的把柄，无非是他动用关系创造的伪证。伦敦街头死了很多人，这种情况下，脱罪实在是明智之举。可人为操作的事情难免留下痕迹，伦敦法院的某位档案管理者发现了证件的漏洞，消息不胫而走流入欧利蒂丝庄园。

　　出于礼貌，还是为美智子斟了一杯茶，“英国的气候还住得惯吗？”

　　美智子是典型的东方面孔，拥有乌黑的发色和同样漆黑的眼瞳，五官也秀气精巧，比之欧洲雕塑式的斧凿，更似工笔画似的白描。

　　“我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她微微垂眸，睫毛在眼瞳中投下浓密的阴影，挡住对方的探寻。

　　她是在上流阶层金珠玉翠里长大的舞女，名噪一时，见过太多一掷千金的豪言壮语和美酒入肠的逢场作戏。纸醉金迷的名利场练就出缜密的心思，她识人很准，并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一点美智子自信不疑。

　　然而面对杰克，她的慧眼却失效了，她发觉自己很难破开他的伪装。

　　他的眼睛像一汪潭水，潭底的泉眼汩汩地涌动暗流，内里应当是另外一副景象。可那些复杂的、幽暗的物质潜藏在水面之下，她看不清。

　　又经过了几番藏锋避芒的交谈，二人都陷入一段心领神会的沉默，小口啜饮红茶。

　　杰克忍受不了一丝苦涩，不经意间又向淡红的液体里投进两块方糖，溅起小小的水波。

　　美智子则在品茶之余，在心中默默回顾着庄园主与杰克对彼此的态度，推敲、搭建二人微妙错综的关系。

　　如果必要的话，她愿意假以时日剖析他，研究他的心城腹里，弄清楚这个不易近人的高贵绅士。

　　一切以有利为基准。

　　杰克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敏锐地猜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在盘算与自己有关的事。最近的新人越来越不安分了。

　　可她的来意让他有些棘手。

　　悠闲的私人时间被破坏实在可恨，杰克如刺在骨，又不想因为争执影响了难得的好心情。

　　他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目光不经意移动到窗外的玫瑰从，捕捉到一个不期而至的身影，呼吸凝滞了一瞬，继而眼中迸发出连美智子都能够清楚看见的激动闪光。

　　哈，来得真是及时。

　　“失陪一下。看来有客人到了，我去接她。”杰克放下茶杯时甚至有些仓促，几滴红茶撒了出来，将雪白的桌布染上两块赤褐色的印迹。

　　美智子随之看向窗外，只见一名戴着草帽的小姑娘正手提肩扛，带着沉重的工具箱踏上入户门的台阶。

　　是玫瑰园雇佣的园丁吗？美智子觉得分外不解。

　　来访姑娘看起来并无任何稀奇之处，可她的同事兼近期监视目标却倏地像雨过天晴那样高兴起来，欣欣然地前去迎接客人了。

　　那位园丁姑娘该有多么精妙的花艺才能让院主人看重至此呢？

　　又或许……杰克溢于言表的反常是出于其他的什么缘故……

　　美智子惊诧地想到另一种可能性，目光难掩异色，再度看向那名据说“冷血无情”的开膛手，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

　　说得通了，这样才对嘛。

　　真没想到罗曼蒂式的戏码会上演在她以为最不可能的那种人身上。就像一百只蝴蝶跌入花丛，玫瑰在胃底绽放，一种她久未见过的轻快氛围从杰克周身悄然荡漾。

　　杰克对美智子若有所思的审视恍若无睹，他全心地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并只是为此高兴。

　　艾玛和美智子不一样，显然在杰克的内心天平上，她更受他的欢迎。特别是有第三个人在场也能为他挡住不少局外人不该听到的话题。

　　因此不论艾玛·伍兹是出于什么理由到访，杰克已决心借此机会邀她共同享用下午茶，如果需要的话，连带着晚餐一起。

　　当然，这种邀请势必是带有强制性的。

　　木门的铃芯清脆地打在铜身上，阳光从逐渐开阔的缝隙投进玄关，美智子注视着两个人寒暄的场景，漆黑的眼眸更加幽深了。

　　“艾玛，怎么想到来我这儿看一看了？”杰克带着笑意的问候让艾玛措手不及。

　　艾玛伍兹排演过许久的腹稿忽而一扫而空，心里不期然地紧张起来。毕竟她前不久才和杰克有过一些小龃龉，这时候上门绝非上策。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探探杰克的态度。从其他监管者那里都没有如愿得到藏书室的钥匙，最后一线希望她必须尽量博取。

　　艾玛是个一旦选择目标就会坚定追寻的人，她作别班恩之后，就立即调转方向朝玫瑰园赶来，全然做好了和杰克道歉的持久战准备。

　　“噢，甜心——别楞在那儿了，请进吧。”

　　没料到事态的发展比想象中更加顺利，杰克好像已经放下前嫌，甚至极为热络地邀请她共进下午茶。

　　艾玛虽然觉得今日的杰克温和到几近反常，但他的态度也正中她下怀，就暗自窃喜着自己运气不赖，欣然随杰克进门了。

　　她毫无察觉自己将要步入一处怎样的修罗场。

　　玫瑰园小楼有一处向南的会客区，风景视野极佳，艾玛进门后就自然而然地朝那处挨着三面雕花窗子的圆桌走去。

　　视线冷不防与一名如东方檀木香一般沉静的陌生女人相撞，顿时愣住。

　　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艾玛心思单纯但并不愚蠢，她凭借社会经验快速地判断出来，这位女士应当是杰克并不喜欢的人。至少杰克宁愿多一名对女士而言的陌生人在场，打破原本二人会谈的平衡。

　　“杰克，其实我是来……”女人的微笑让艾玛发慌，她有些害怕这种无形的压力，想直入主题缩短这次会面的时间。

　　但杰克不由分说地按着她坐下：“好了甜心，先尝尝今天的锡兰红茶。”他端起瓷壶和茶盏悉心地招待着她，“好像泡得太浓了，我总觉得有股苦味，你说说看？”

　　这问题就像是请聋子听曲儿再让瞎子赏画。艾玛这辈子喝水只有一个目的，解渴。她自然也尝不出红茶的好坏。

　　热茶水蒸腾的雾气熏在她的鼻尖上，结出些许小巧的水珠，她的心尖也咕噜噜地冒汗。

　　“哈……你的小朋友好像不太情愿参加茶话会啊？”饶是矜持如美智子，见状也忍不住揶揄地打趣了一句，紧接着，她又借着低头喝茶巧妙地掩藏了一闪而过的窃笑。

　　“美智子，不要那么武断地妄加揣测。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艾玛伍兹……她是我来这儿以后最好的朋友。”杰克大言不惭，这让艾玛更加慌乱，恨不得将脑袋跟着那颗沉底的方糖一起埋进茶杯里。

　　艾玛不清楚杰克和这位女士是否有什么芥蒂矛盾，还是他单纯只是不想与美智子交谈。

　　总之，那一刻她脑海里萦绕着几个问题：她在哪一步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成这样？还有，藏书室的钥匙到底能不能借到了？

　　“最好的朋友？”嘴硬是最难拆的招数，美智子也无计可施。她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像娇嗔又像质问地对杰克说：“好吧，不如换个话题，我们当中总得有一个人不让伍兹小姐那么难堪。所以……”

　　她看向艾玛：“伍兹，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到玫瑰园有什么事？”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艾玛长舒了一口气，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美智子，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不决。

　　藏书室仓库既然在明面上禁止求生者入内，那么私下里借用钥匙，应该也属于不好声张的违规操作吧？总感觉这件事更适合美智子不在场时提。

　　“嗯，我的确是来看望……他的。”园丁发觉自己说谎不像杰克那么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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