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

　　温宅。

　　苏方木到的时候，李泽说温寒还在睡觉，现在去叫醒，苏方木忙说不用，她等他吧，李泽便将她带入一个房间。听说温家的装修都是已故去的温太太一手操办，整体偏复古文艺，暗红色的窗帘和地毯，铁艺的吊灯，深咖啡色的家具，就连墙面和地砖的颜色都是比较昏暗的颜色，不过因为有足够大的窗户和面积，便不令人感到逼仄，只是也许是时间久远，屋子里的人也太少了，所以有一种华丽却荒芜的感觉。方木坐下来，她看到手边放着几个相框，上面有温寒，她不自禁拿了起来。

　　照片里的他少年模样，气质干净极了。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脚下一颗足球，笑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满眼的温柔暖意，连阳光都忍不住想要多停留在他身上一会。另一张，应该是他和父母的合照，少年的温寒还是穿着运动服，拿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奖杯，害羞且骄傲地站在父母身边，温天尹戴着一副眼镜，温文尔雅，温夫人也穿着朴素的棉麻连衣裙，松松挽了一个髻，她微微弯下腰搂着温寒，笑得满足且自豪。最后一张，想必就是温寒和妹妹温天的合照了，那还只是襁褓里的温天，小小的温寒戴着口罩，无比仔细地抱着妹妹，小鹿般的眼睛满是惊奇和喜悦。

　　方木忍不住摸了摸照片中少年的笑靥，那么善良，那么温暖，暖得仿佛全然不知命运的诡谲和残酷。

　　“如果你想看，抽屉里还有一些。”

　　“啊！对不起！”她忙放下照片转过身，然而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的心猛地一缩。

　　温寒穿着白色毛衣，脸很白，没有血色，漂亮的面孔看上去仿佛一朵孱弱的水仙花。

　　他以前，是那么，那么幸福的，热爱生命的孩子啊！

　　命运的残酷让她的唇边似乎长满了荒草，不知道如何拔起，终于她涩声问道，“你的腿，是怎么了？”

　　“车祸。那天爸爸开车带我们去海洋公园。”温寒面色很平静，黑色的瞳孔也静静的，“可是路上发生了事故。”

　　“妈妈当场毙命，爸爸在医院坚持了两天也去世了，天天失去了双腿，而我。”他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只是暗暗握紧了右手的拐杖。

　　苏方木不知道对他说什么，任何安慰的字眼在他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明白当一个人有着过于沉痛的经历时，普通意义上的安慰与难过，都是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分毫波澜的。

　　“你，是不是曾经想过去死？”她突然问出这句话，连自己都吓到了，又忙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于她的大胆言语，温寒却只是淡淡一笑，“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我一定活不了太久，那个时候我知道自己要一辈子与拐杖为伍，确实不太想活。可我听完他的话后，就想着无论如何我也要活下去。”

　　“不过这么一想，也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似乎他不想再跟她说起太沉重的话题，他微微一笑，“谢谢你来看我。”

　　“谢谢你帮我找到了凶手。”

　　他“嗯”了一声，“就为了这个？”

　　“还有……”方木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保温筒，“我给你熬了一些粥，上次跟你吃饭，你好像挺喜欢喝粥。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不要嫌弃才好。”

　　“你知道我不会嫌弃的。”他看着她，“早饭吃了吗？如果没有，就跟我一起吧。”

　　方木想了想答应了。温寒微微一笑，吩咐佣人进来，很快简单精致的早饭已经摆上了桌，佣人想要给两人盛粥，方木说，“不用了，还是我来吧。”

　　她给温寒盛了满满一碗，她私心想要他多吃点，结果没把握好量，粥多得简直要溢出来了，她脸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温寒淡淡一笑，拿起勺子便尝了一口。

　　她暗暗等着他的评价，温寒品尝着口中的粥，“你早上起来熬的？”

　　方木点点头，“你喜欢吗？”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三分期待三分紧张三分怯意还有一分害羞，温寒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谢谢。”

　　方木自己也满意地尝了一口，上次和他吃饭的时候，看他吃的东西，她大概就掌握了他的口味，所以今天这道清淡香甜的瑶柱瘦肉粥，她估摸他应该是不会讨厌的。

　　用完早餐，温寒在拭嘴的时候，方木想了一下，“你的身体，现在还好吗？”

　　“如你所见，不好也不坏。”

　　“……”

　　“你今天专门来找我，还有别的事，是吗？”

　　他又说对了，方木看他，他还是那副平静淡然的模样，耐心地等待她要拜托他的事，见她还在犹豫，他说，“没关系，说吧。我说过，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请你以后不要再帮我了。”

　　温寒微微吃惊地看住她，“这就是你想要的？”

　　“是。我真的很感谢你，温寒。我要谢谢你的地方太多，我几乎都要数不过来了。只是你越帮我，我就越感到愧疚。我没办法欠一个人这么多的人情。”

　　“愧疚……？我并没有说你一定要偿还。”

　　方木低下头，“谢谢你，可是真的不用了……”

　　温寒想了一下，微微苦笑，“你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你不想欠着我，是因为你想要跟我划清关系。”

　　方木没有说话，因为他说的没错。

　　见她默认了，温寒却也不是很失落，他只是凝视着方木，“可是为什么？因为我无论对你怎样好，你也终究不会喜欢上我，是吗？”

　　“不是，”方木猛地抬起头，“……这个原因。”

　　她竟没有完全否认，温寒苦笑，“还有别的原因？”

　　“因为我们不可能！”方木抿了抿唇角，“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哪怕你对我有一丝喜欢，我感谢你，可我们终究不可能……你是华星的大公子，而我呢，不过一个平平凡凡，不，不过一个妓女的私生子而已……”

　　他没说话，她接着说，“温寒，我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应该说我从小就不相信。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悲观的人，即便真的有童话，也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规矩，不管它合不合理，如果不遵守它，就必定会头破血流。我并不算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不想自找麻烦，也不会去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想过好自己平静的生活。”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女孩子活得太明白了很难幸福的。”

　　苏方木笑了笑，“迷迷糊糊能幸福的人，那是有福气的人。”

　　她站了起来，将保温筒收拾好放回了包里，“打扰了，大公子。再见。”

　　她又喊自己“大公子”了。温寒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临走前，她终于抬起眼看他，“大公子，能认识你，我很开心，真的……”

　　苏方木走后，过了会，李泽走了进来，“大公子，我让人送苏小姐离开，她说不用了，她就自己回去了。”

　　温寒嗯了一声。

　　“马修已经到了，您今天觉得身体还好吗？”

　　温寒还是嗯了一声。

　　李泽迟疑了一下，“夏薇的合同我已经拟好了，您现在要过目吗？”

　　温寒闭目良久，再睁开，声音有点疲倦，“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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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的车上，方木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外面阳光和煦，她看到一个女孩子和爸爸妈妈走在一起，她的妈妈帮她拎着书包，她一手拿着棉花糖一手牵着爸爸，妈妈不知道说了什么，于是她笑嘻嘻地想要躲在爸爸身后。方木望着，不自觉也微笑。

　　为什么人和人的命运会这样得不公平。她无声感叹。手机震动，她看了一眼，顿时瞳孔凝住了。

　　五年前，发生了好几件事，她遇见了温尹，子川放弃大学去了娱乐圈，还有一个叫夏薇的漂亮女孩子，像一把明晃晃的刀，骤然插进了他们的生活中。

　　她就像面镜子，照出了苏方木一无所有的荒凉，所以当她挽着温尹的手出现在苏方木面前时，方木只有落荒而逃。那个时候，她想，无论是温尹的世界，还是夏薇的世界，终究到最后跟她没有关系，她真的只想远离他们。可是后来子川又进入了娱乐圈，夏薇又竟然成了子川的女友，而现在，温寒又……

　　她终于明白，自己自以为是的坚强，也不过就是在命运的路上狼狈地跑过，至于跑去哪里，其实是不受她的控制的。

　　夏薇斜坐在沙发上，黑色的紧身连衣裙，酒红的头发慵懒地洒落着，看到她来了，她抚了一把头发，方木就看到了她脸上的伤痕，她不明白夏薇为什么突然找自己，虽然她是子川之前的女友，可是她和自己基本没有关系。

　　“你现在还好吗？”

　　夏薇莞尔一笑，“还好啊。虽然毁容了，被公司解了约……不过承蒙大公子厚爱，我即将加入华星了。”其实加入华星并非良策，如果是长时间的雪藏，还不如自己单干的好，她也摸不清楚温寒的意思，可她现在又有什么选择呢……

　　方木哦了一声，她想了想，“你和子川见过吗？”

　　“怎么？”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失踪后，子川是不开心的，也许你们之间还有挽回的余地。”

　　夏薇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出来，眼中露出深深的讥讽，“你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方木一脸困惑。

　　夏薇眯起眸，“你真的不知道，你的弟弟，为什么不爱我吗？或者说……无法爱上我？”

　　方木眼神闪了闪，“你想说什么？”

　　“你的手机里会不会还存着我发给你的照片，就是苏子川吻你的那张！”

　　“别说了！”苏方木几乎要喊了出来，她下意识看了一下身边，仿佛生怕别人听到一样。

　　“这么害怕……难道你心里也有鬼吗？”

　　“你别说了！”苏方木的声音已经哑了，“你想要干什么？如果你爱他，你就该明白，这种事根本不能开玩笑，如果一旦，一旦被别人知道，子川就……”

　　“他就完了。我知道。”夏薇笑，点头，“我要的就是他，完。”

　　“为什么？”苏方木觉得自己的心就像在火上烤一样，“你不是爱他吗？”

　　“可是他爱你啊。你难道没发觉吗？他在这个世上，只爱你。你。他的亲姐姐，苏，方，木！”

　　方木忙摇头，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夏薇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子川身世可怜，他没有父亲，母亲也基本没有照顾过他，他来到我家的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和我相依为命。可是我，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姐姐，我也不过就比他大三岁，我不懂得怎么养育一个男孩子，我没有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该的……他只是，太过依赖我了。”

　　“依赖？”夏薇摇了摇头，“你是真傻？还是在自欺欺人？你真的不明白他对你的感情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不过就是一张照片，也许就是个玩笑，你对他的了解怎么会比我清楚。”

　　“你听清楚！”夏薇猛然盯住她，“我过去也以为那是我的错觉，可是我花了六年，六年！终于明白，那不是错觉，他在你的面前从来装的都很好，是你不了解他！”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依旧精彩的世界，熙熙攘攘，光怪陆离，落地窗内，所有的颜色刷然苍白，苏方木面无表情，她只能看到夏薇如玫瑰花的嘴唇一张一合，就像一个诡谲的谜语。

　　如果可以，她多么想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个谜语的答案。

　　可是夏薇沙哑的声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她的大脑里去。

　　“你知道吗？当年我其实根本不喜欢温尹，是子川让我去做的。他让我假意试探温尹，如果我答应了，他就愿意做我的男朋友。我那个时候也傻，真的就答应了。呵呵。”

　　“还有娱乐圈，以他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喜欢那个圈子。是你，把他逼进了娱乐圈！谁叫你那个时候，求别人不好，偏偏去求了温尹。你也知道，这年头想要跨越阶层，比登天还难。”

　　“对了，还有，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爱我。他想要的一直是你，喝醉酒的时候，经常把我喊成你……可是他在你面前的时候连一个字也不敢说。”说这话的时候，夏薇是笑着的。

　　她望着苍白如纸偶的苏方木，她的笑愈加满意了，“你看你失踪了一个月，他简直就要疯掉了。他去找娜莎帮忙，不然你藏到大公子那里，就算是他，又怎么能找的到……”说到娜莎，夏薇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联想到那些传闻，苏方木的脸就更白了，说到这，夏薇停下抿了口咖啡，满嘴苦涩，“其实他一直有吃药，哦，想必这个你也不知道，我有的时候真的怀疑他有一天会把自己逼疯。”

　　“不过逼不逼疯又有什么所谓呢？”夏薇突然凝视住苏方木，面前的女人仿佛一用力，就会被搓成无数齑粉。

　　“反正他这一生已经被你毁了。”

　　“……”

　　苏方木的眼眸空空的，仿佛一片天空渐渐失去所有的光彩。

　　“如果不是你，他原本可以进入H大，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过上正常人应该有的幸福生活。”夏薇撇撇嘴角，“虽然这很不像苏子川的风格。但好过现在呢，如此患得患失，丧心病狂，可又无能为力。”

　　苏方木缓缓低下头来，眼神空洞，声音也空空的，“夏薇，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子川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如果你对他还有一点感情，我求求你，不要公开照片。”

　　夏薇眼中滑过一丝恶毒，“你的裸/照我这还有呢。”

　　苏方木猛地一颤，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盯住她，夏薇微微一笑，雪白的牙齿让人想起鲨鱼，“如果公开你的裸照和公开那张照片，两者让你选一个？你选哪个？”

　　苏方木的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皱眉难以置信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样真的开心吗？”

　　“苏子川曾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如果有选择，宁愿承担下所有苦痛，也不愿身边人受伤的人。可是我不一样，”夏薇把头发捋到了耳后，那道伤疤不偏不倚落在她的眼下，就像一道泪，“我是一个如果自己痛苦，就忍不住要让身边的人一起痛苦的人。”

　　“如果两者你都不想选的话，你还可以做一件事。”

　　“……”

　　夏薇凑近她，漂亮的眼睛就像一瓣金色的玫瑰，“我想让你亲自，亲口告诉苏子川你们不可能，因为在你的心里，你更爱温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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