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唐毒 无心

　　【附件：《川话字典》】
　　【1. 勒：这。 2. 四：是。 3. 勒门：这么。 4. 感jio：感觉。 5. 辣门：那么。 6. 组撒子：做啥子。7. 豆四：就是。 8. 嗦：说。9. 哩：的。10. 嘿：吓/很。 11. 粗：出。 12. 撒子：什么。13. 麦：么，语气词。14. 子四：只是。15. 莫待勒里：别在这里。16. 洗jio：洗脚。 17.桑来：上来。 18. 日白：撒谎。】

　　离溯成了汶央的大弟子。说是弟子，养着却跟儿子似的。毕竟是第一次教小人儿，汶央觉得特别新鲜。当然，也特别好玩儿。

　　“离溯！离溯你过来！”汶央在医馆后厨高声喊着。
　　在前院晒药材的离溯迈开营养不良的小短腿奔过去：“师父！”
　　汶央拿木勺舀了点清亮的汤汁怼到小娃儿面前：“来试一哈勒个萝卜汤好不好喝？”
　　离溯十分警惕地倒退一步：“……没放虫虫在里头？”
　　汶央不悦：“你师父我四辣样哩人麦？”

　　离溯没吭声，只用戒备的小眼神儿看他。虽然有点像白眼狼，但是他心里头斩钉截铁地认为，汶央就是那样的人。

　　汶央见他不过来，只好揭开灶头的锅盖，把长柄勺放下，卡着离溯胳肢窝抱起来让他往锅里瞧：“仙人板板，看嘛，里头只有萝卜和排骨，喝不喝汤？”
　　汶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觉得小孩儿不识好歹。之前那些补气补血用的蛊虫可是他亲手配的，熬汤里头专门给离溯补身子用。底子太差了，这副模样别说继承虫王契，连基本的毒经或者补天心经都修不了。
　　结果小孩儿贪嘴，在他没沥清汤底时就钻进灶房来，这不，之后就警戒上了。

　　离溯双脚离地，飘在半空，仔细瞅了好几眼，确定没有之前几次把自己恶心坏了的长虫子，这才点点头，要汶央放自己下来。
　　汶央偏不。五圣教的男人力能扛鼎，把个没几两肉的小孩儿夹胳膊下头完全没问题。他肘弯卡着离溯，一手执勺，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别扭姿势给小孩儿喂汤。

　　外间久等离溯出来却不见人的少年烦躁地抖抖腿，狗鼻子一耸，也不知是怎么从一院药材中辨别出了那么丝肉汤味的，果断地把手中盛着药材的簸箕往旁边一搁，大踏步也往后院走去。
　　只是脚步迈到一半就给人别住了后衣领，滴溜溜被拎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大男孩勃然大怒，正想骂娘，转眼一看这位忽然冒出来搅和他好事儿的人，一腔炸药忽然哑了火。

　　“……师父你啷个回来咧？”
　　“到郊外林子找了棵树练练手法，打得不舒服，没得木桩好。”

　　唐泷没有为难唐曳，他只是看唐曳兴冲冲就要往后头跑，怕他着了汶央的道儿，这才稍稍拦了一下。
　　那毒物别看皮囊生的好，芯儿全是黑的。说了在还完债前不准他进后院，就真的在窗棱屋顶门前处放置了一堆阴险的蛊，除了离溯和汶央，见谁咬谁。
　　唐泷上次手贱，拿指头戳了戳挂在门廊上一动不动像展灯笼似的蜘蛛蛋，结果被淋了一头一身的小蜘蛛，当晚身上就长满了红疙瘩。
　　既不痒也不疼，就是尊荣无法见人，晨间打水洗脸时看着倒影，给他恶心坏了。

　　他们师徒俩这番能得救，全仰仗了汶央。只是枫华谷之战余波未平，此时回堡于大局不利，对唐泷自身更是没什么好处。因此这段时日他们都换下了唐门装扮，以普通老百姓的模样入城找信使往蜀中联络点寄信。只是这俩货身无分文，目前正死乞白赖地留在汶央小医馆卖身还债。

　　枫华谷之战，明教的背叛直接把整个棋盘给掀了，把唐傲天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战前与明教联络的堡内高级弟子共有十三人，枫华谷之战后仅剩两人存活，唐泷是其中之一。唐泷怕被迁怒，是以带着唐曳暂居长安，自行贬黜，在唐傲天怒火烧过来之前，自告奋勇地成为了长安城联络点中的外堡跑腿弟子一名。
　　本以为这次能恢复“无”字辈称号，没曾想阴沟翻船了。

　　唐曳还是个不成熟的唐门弟子，心里弯弯绕绕没有他师父那么多。他睁着无知的大眼睛，没心没肺回了他师父一句：“哦。辣撕服你下回儿进长安东城切打木桩嘛，我要切看眼离溯四不四在偷懒。”（那师父你下次进长安东城去打木桩嘛，我要去看看离溯是不是在偷懒。）
　　唐泷觉得自己对徒弟的审美教育一定有问题：“……你一天到晚豆盯到起辣个蔫杆儿小娃儿组撒子？”（你一天到晚就盯着那个蔫吧儿小孩儿干啥！！）
　　唐曳表情复杂，有点鬼祟，又有点气愤，还掺杂了一分奸猾，看得唐泷眼花缭乱：“撕服你不晓得，我怀疑辣个蛮医悄悄儿给离溯开小灶！只把剩饭剩菜给我们次！”
　　唐泷呼吸一窒，手比话音更快，一巴扣到唐曳后脑勺上，把他打得嗷儿的一声。

　　汶央听到响动，眉毛一竖，保持着胳膊底下夹小孩儿的姿势走到前院来：“组撒子哩？伤没好完要静养晓不晓得？吵锤子吵！”
　　唐泷看他一眼，板起脸，又是一巴扣到唐曳后脑勺。后者眼泪都被打出来了，不负众望又是响亮的一声嗷儿，向前打个趔趄，两脚踩翻了离溯收拾好的那簸箕药材。小孩儿尖着嗓子嚷起来，那是我捡了一早晨的药材，唐曳你个二瓜兜你赔，话都说不清楚，咿咿呀呀糯唧唧的，还在汶央胳膊钳制下拱来拱去，被汶央一手捂着嘴巴以五指山镇压。

　　唐泷继续板着脸：“我打你应不应该！”
　　唐曳特委屈，想驳嘴，怂了，只得包一包泪，中气十足大喊：“应该！”
　　唐泷扫汶央一眼，见这赤脚大夫手忙脚乱忙着固定离溯，还不知道这边到底啥情况，看起来一脸懵逼，于是心里偷乐，继续朝唐曳假模假样地发狠：“那你晓不晓得我为撒子打你！”
　　唐曳显然是没被调教好，特别耿直，嗓门儿贼大：“不晓得！！”

　　汶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泷：“……”

　　唐泷气的心都肿了两圈儿。
　　这瓜娃子就不能别这么耿直么！接一句“但是师父教训的是”不行么！非得给他掉脸！
　　他面无表情地转向汶央，指指唐曳：“蛮医，今天晚上不用给他准备饭咯。”
　　汶央笑得扶墙，胡乱点点头，结果一个没看住，让离溯蹦了下去。小孩儿抄起门边挂着的一串大蒜当武器，叫嚷着朝唐曳打去，仿佛唐曳是自己杀父仇人。
　　唐曳捂着后脑勺，眼里泪花都还没眨干，记吃不记打地哈哈笑着，伸直胳膊抵着离溯脑门，于是气势十足的矮将军离溯便再近不得一步，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中大蒜，恨不能糊唐曳一脸。

　　唐泷不忍卒睹，抹把脸，上前抱起离溯，抓着他胳膊去打唐曳。唐曳这下不敢躲了，老老实实站那儿抱着脑袋让离溯打。离溯挣开唐泷手，就着被“巨人”抱起后骤然拔高的高度，噼里啪啦一顿揍，没几下就见唐曳露在外头的胳膊上多了好几道小巴掌印儿。

　　汶央看得很满意，这娃儿手黑，随自己，不错不错。
　　唐泷看得直牙酸，这娃儿心黑，随汶央，药丸药丸。

　　只有唐曳，皮糙肉厚不怕痛，挨几下子就挨几下子吧，晚上还指望着这娃儿给自己带好吃的呢。
　　好歹也是有着睡一炕的革命友谊的，怎么着也不至于被一簸箕被踩翻的药材给毁了吧。

　　……事实证明友谊的小船真的会像那被打翻的药材簸箕一样，说翻就翻。
　　唐曳睡前照例去掀枕头翻小柜，离溯就坐在炕上玩脚丫，一声不吭看他捣腾。自然啥都翻不出来，于是唐曳很严肃地也窜上床，盘腿坐离溯对面，准备跟他好好唠嗑唠嗑。

　　离溯喊话带着点小奶音：“你没有洗jio！不准桑来！”
　　唐曳把离溯端起来，整个儿抱起往炕里头放放，敷衍地连声说洗了洗了，然后一脸严肃地盯着小孩儿：“今天啷个没得好次哩？”
　　离溯撇开小脑袋，不吭声。
　　唐曳捏着他小嘟脸，把离溯脑袋扳正：“问你话咧，不四嗦好咯每天晚上给我带点次哩，我豆教你打拳麦？”（问你话呢，不是说好了每天晚上给我带点好吃的，我就教你打拳么）
　　离溯撅起嘴巴，拍开唐曳毛爪子，低头盯住自己脚丫，就是不看他，自觉倔得很有气势：“哼！”
　　唐曳：“……”
　　唐曳急了：“哼哼撒子你哼哼，不守承诺四不四？”
　　离溯嘟嘟囔囔：“你踩翻咯我哩药簸箕，师父嗦不准我今晚给你带次哩。”

　　唐曳沉默，继而大惊：“你撕服晓得你给我偷偷带次哩？”

　　离溯点点头，抬起头揉揉脸，坐直背，学着汶央的神情：“你勒门小个娃儿次得下勒门多？”
　　然后他转过身，坐到另一边，以自己的语气说道：“次得下哩！”
　　再转回原位，离溯版汶央登场：“哦，勒门凶嗦，那唐曳jio得勒些好不好次嘛？”（哦，这么厉害啊，那唐曳觉得这些好不好吃啊？）
　　离溯转回身来，龇牙笑，使劲儿点头：“他嗦好次！”
　　然后离溯转回去，凶神恶煞学汶央：“不四你次哩麦，为撒子唐曳嗦好次？”
　　原版离溯，手足无措：“啊……”
　　离溯版汶央继续凶神恶煞：“好啊，你学会日白咯！”
　　原版离溯低下了头。

　　他就保持这么个姿势，沉默了好几个弹指的时间，房间里充斥着莫名的尴尬。

　　唐曳深吸口气，把肺都憋大了两圈才咽下了一肚子脏话。
　　他体会到了和师父相同的“气到心肿”的感觉。
　　唐曳默默盯着小孩儿头顶那小小的发旋，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只能叹口气，把被子扯开，拍拍枕头，让离溯过来睡觉。
　　小孩儿抬头眨巴两下大眼，见唐曳什么都没说，于是弱弱地开口：“你四不四难过得要哭咯嘛？”
　　唐曳没说话，拍拍他脑袋，强行将大小适中的小孩儿抱怀里，就像平时那样将他当成了个人肉抱枕。他体温低，夏日再热也得盖床薄被，是以抱着小孩儿睡觉时被窝内温度就正好。离溯也习惯了被他这么抱着，所以乖乖地一同躺下，一声不吭玩手指。

　　半晌，小孩儿在唐曳怀里翻个身，吭哧着改为面对面的姿势。唐曳胳膊抬了抬，让他更好动作。反正他还没睡着，正反怎么着都是抱，他不挑姿势。

　　离溯学着汶央的样子，抬起好不容易养出点肉的小手，啪啪两下，不轻不重拍在唐曳脸上：“我明天给你带好吃哩，莫哭哈。”
　　唐曳：“……”
　　唐曳粗鲁地揉乱小孩儿一头软毛，把他往自己胸前再搂搂，感受着伴随心脏搏动而传至全身的暖意：“快碎kuo碎，喇来勒门多话。”（快睡觉，哪儿来这么多话）

　　他并没有哭，也不会因为没吃到小灶就想哭，真的。

　　日子便这么过着。
　　枫华谷之战一月半后，唐泷伤好九成，依然欠着汶央一屁股债。这几日汶央一反常态，总往长安城里跑，某日带回一个包裹，把离溯喊了过来。
　　唐曳本跟着离溯在前院儿收拾药草，见小孩儿跑了，于是自觉跟上。唐泷跟着凑热闹，跑去后院门口围观汶央和离溯的“亲子互动”。

　　原来是前几日汶央拿去缝改的套装正式完成，今日离溯便能换上一身五圣教入门的服饰了。虽然袖珍，但一看就知道是苗疆出品。紫色抹额把长长了些的刘海妥帖压好，戴上整套的臂钏手环和胸锁，活脱一个缩小版的汶央。
　　就是瘦了点，唐泷摸着下巴默想，脸上养出了点肉，不再是刚看见时那副随时会死的活尸样，倒能看出日后是个美人坯子。
　　这老流氓斜着眼睛飞快地瞟了眼自家两眼发直的徒弟，头一次承认了唐曳的眼光。

　　唐曳把拘束地绞着手指的离溯拉到身前来，绕着他转了个圈儿，暗自咋舌。同是巴蜀人，这苗疆咋这么有钱，连小孩儿都是穿金戴银的。不说别的，就离溯手腕上那雕花银镯子拿去卖了或者直接融了，就是不少钱呐……是以身负巨额欠款的穷鬼唐曳看的眼睛都直了。
　　由此看来，唐曳还没被唐泷的不良思想荼毒，他目前只想劫财，并没想着长远的劫色。
　　毕竟娃儿太小了，没有特殊的脑回路构造，还真没法儿对着幼苗发情。

　　唐泷歪过头，拿肩膀一挤汶央：“诶，蛮医，你娃儿以后肯定好嫁。”长得好看又有钱，当然好嫁。
　　汶央满意地欣赏着离溯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呛他：“你徒弟以后才是嫁人的命，莫用你yin $ dang 哩思想来揣度老子徒弟。”
　　他招招手，让离溯过来，蹲下身后跟这发育不良的小豆芽一般高，笑得颇为慈祥地拿出一个盒子，迫不及待地赶人：“带上勒个，今天你师父我有预约哩病号，没得空看到起你，你跟着勒两个货进城切耍。”

　　唐泷听着感觉味道不对：“……等一哈，你让老子带到起勒个拖油瓶一起进城？？我撒子时候答应咯？”
　　汶央眼皮都不抬，继续蹲着给离溯整腰带，小孩儿太瘦了，这腰带得重新系，不然走半路上裤子就得掉下去：“带娃儿一天，抵债五两。”
　　唐泷两眼一亮：“五两金？”
　　汶央抚平离溯腰封上的褶皱：“银五两。”
　　唐泷有些失望，抱起胳膊抖抖腿，一脸菜市场讨价还价大妈样，想要再挣扎挣扎：“你要晓得我出一回任务是一百两银起价……”
　　汶央：“银三两。”
　　唐泷一拳砸到手心里：“五两！银五两！嗦好咯！离溯小娃儿你今天跟到我咯！辣个唐曳，把娃儿抱起走！”

　　他生怕汶央反悔，进屋火速套上件圆领窄袖缺胯衫，边往头上绑巾子边催唐曳快快出门。汶央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觉着好笑，又见离溯被唐曳抱着坐在肩膀上，两腿一叉，骑住少年脖子，是个标准的“捞马马肩”姿势。小孩一手把着唐曳耳朵，两条腿被唐曳扶着，挥挥手嗓音尖尖地给汶央说再见。
　　汶央心脏噗通一跳，嘴角一个微笑展露到半途，还未及体会这等陌生情绪，虫王契山呼海啸着如饿了八百年的老饕餮，一口将那点心情吞没了影儿。
　　于是他只能保持着一个十分诡异的断片儿微笑，抬手捏捏离溯脸，生硬地叮嘱两句，便自行入后门去了。

　　汶央赶他们走当然是有目的的。
　　他今日的“病号”，来自万花谷。看病的人中有位老熟人，如果时间充足，或许还能干点好事。素了这么多个月，唐泷又是个碰不得的，汶央憋得甚是辛苦。
　　汶央摸摸小心脏，心疼自己一会儿。养了娃之后不自觉便开始注意形象，毕竟孩子还太小，饶是他汶央是个毫不讲究的混蛋，也不能在离溯还这么小的时候就让他接触这些事儿。

　　长安附近新起的风雅之地，绝谷之中万花开，那方秘境中的门人弟子可不能怠慢。领队的恰好跟自己有点交情，也不知他们谷中弟子是因为什么中了蛊，竟求到自己头上来。
　　汶央给那面色十分不好的万花黑袍弟子以蛇验血，又问了问他最近去过哪些地方，听说这队人在枫华谷平顶村逗留过几日，还在附近采了草药，心下了然。
　　他将小蛇往腕上一扣，那翠青的蛊兽便自动首尾相衔成个环，看得那病号十分稀奇：“不碍事，我晓得咯。前期解毒组得嘿到位，用‘焦蝉’和‘生息’两种蛊再养一段时间豆好咯。”

　　诊疗很快结束，黑袍弟子与那领队一同告辞后，汶央便闭门谢客。他走入后院，将后门的门栓下了，回屋里点了支香。
　　燃至三分之一时，木门嘎吱一声轻响，接着便是落锁的声音。

　　那领队去而复返。

　　汶央懒倚在榻上，见他入门来，面上浮起个笑：“许颜，好久不见。”
　　那领队正是许颜，摘了汶央后门儿红丸的万花弟子。这位万花的大夫眸色极深，入屋后只冲汶央笑了笑，便背着手老神在在站那儿不动了。
　　汶央拍拍榻，示意他过来。许颜饶有兴味地盯他一眼，依然不动：“你要开着门……？”
　　“也不是不可以。”汶央这么说着，到底还是起身过去，背对许颜，将门扉掩上。
　　都是明白人，做过那么多夜的野夫妻，知根知底。

　　【脖子以下不可描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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