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铃铛

　　方塔县里，最大的酒楼要算路家的产业嘉秀阁了。

　　嘉秀阁仿着西南土家的式样，是个三面高一面低的围楼。一楼二楼都是散座，按着规矩摆的密密麻麻，三楼四楼是好点的小包间，有钱人订了屋子，伙计们就在门外候着等吩咐。围楼当中一个戏台子，听戏听书都方便的很。

　　百升来的有些晚了，三楼的好房间抢不到，只得定了个四楼靠边的屋子。这儿真是偏，从最左边的窗户探头看，戏台后边的结构都看得清楚。

　　不过，这里有一个好处，戏台后面就是做饭分餐的厨房，这间小屋挨着楼梯，闻见了什么香味，一喊伙计，马上给你用篮子传来。

　　青铜对这‘孔雀仙人传’没什么兴趣，他上次来过，那孔雀仙人不过是一个涂了油彩的伶人，使得工夫也俊不过百松师兄。他探头看着戏台后面固定用的柱子，暗暗研究起结构来。

　　戏台后面人来人往，都是些传菜的伙计，间或有一两个裹着羽毛的伶人挑起帘子走进戏台底下的小房间。

　　“油淋茄子、核桃鸡、春禾鱼······”
　　“要死哦，瓜娃子儿，菜盖子怎么忘得拿！”

　　青铜六岁洗髓，到现在，虽根骨未成，耳聪目明已经成了。

　　周围伙计的传菜声、并着隔壁食客的谈话声，嘈嘈杂杂传进他的耳朵。

　　“碧粳米、鳝糊汤、干巴牛肉、乳酪糖糕、盐渍梅干爆鸭丝······”
　　“咳咳，娘，你说的表姨，真在这儿吗？”
　　“拌莲子儿、酒糟鱼、老麻兔肉丝······”
　　“老李，你动作快些，这屉包子马上没啦！”
　　“马蹄糖水、盐烤油豆、油炸花生鸡丁······”
　　“嘿嘿，王掌柜，你看，咱这生意，我是真的不赚钱！就图交你这个朋友，你看······”
　　“呦，李娘子，您可好容易有了点名头，您这戏换人演也不是不行，可快些吧，客人们都伸脖子等着您呢！您再磨蹭下去，一个个主顾等成那乌龟了！”

　　“扑哧——”

　　一众纷纷扰扰的声音中，混着南腔北调各自的韵味，忽然来了声清凌凌的笑声，青铜抬头寻去。

　　隔着几个房间，一扇镂空的桃花窗户旁，正有个小脑袋支在洁白的手腕上，这不是刚才笑百升的小姑娘吗？

　　她好像没看见青铜，一双清波杏眼正愉快地扫着戏台子，那眼睛之上是一对飞挑的眉毛，让她的单纯年幼显出些机灵模样来。

　　她伸出胳膊，冲着底下一层的桌子点手指，轻轻侧头冲着屋里人说话。

　　“干娘，你说的是不是那样的糕点，怎么还不来？”
　　“哥哥，你瞧，那里有个小娃娃，这么冷的天竟光着屁股。”

　　屋里传来个有些哑的女人声音：“铃铛，知道冷就把窗关上吧，别招惹你哥哥了，他不是咳了好几天吗。”

　　这屋里只坐着三人，正是江三娘、江镇和小铃铛。

　　铃铛撑着窗柩起了身，扭了身子走了，两扇镂空窗户也合上了。

　　“咳咳，咳咳。”
　　“瞧瞧，给你哥哥倒杯水来。”
　　“咳咳，咳咳。”

　　李青铜转过头，继续看那戏台子错综复杂的支柱。

　　原来她叫铃铛。

　　“客人，您点的糕点来喽。”

　　这时，百升点的几样糕点送了进来。

　　糖白糕是个传统点心，家家都会做。
　　把竹筒里阴着的白米磨成面，红泥罐子里窖着的红米也磨成面。
　　磨面要用质地极硬的青石磨，不能有石渣留在面里。
　　寻常人家都会把红豆做成馅儿拌在里面。选的又圆又小的南边红豆，放在冰凉的冷水里浸上一夜。大火煮开再小火㸆干，放在铜碾子里，轻轻一碾就起沙。
　　出白霜的土红糖，加上一点点井盐，小火炒的发起小泡来，这时的甜味是最正的，不仅甜，还有点微妙的苦香。
　　红豆沙放进去，搅几下就黏在一起。
　　大大的竹屉铺上纱布或荷叶，竹叶也行。铺上一层白米面面，填上搅好的馅儿，在铺上红米面面，压上木板，蒸一盏茶的时间就成了。

　　蜀山有大小流水千百处，方塔县旁，便有上好的水稻田无数。

　　糖白糕在这里，是家家都会做的点心。

　　这嘉秀阁的糖白糕，原有八种口味。豆沙的、枣泥的、陈皮的、盐渍梅子的、山核桃的、甜花生的、咸花生的、鸡油咸青豆的。最近一月，又新推出了酸酪口味的，混有浓浓的牛乳香，入口极为缠绵香软。百升自打尝过一回，天天念叨，今天来到这嘉秀阁听戏，那是打定了主意大吃一顿。

　　小伙计进了门，眼睛往百升身上溜了溜。

　　“小娘子，我们这儿今天有上好的胭脂饼，那可是专门为今天这乞巧节做得，吃了胭脂饼，一年白白嫩！您不尝尝？”

　　‘孔雀仙人传’已经开演了，百升刚要摇头，小伙计已是抢着又说：“我们掌柜的为了今天是乞巧节，在胭脂饼里藏了海上来的玲珑心三颗，玲珑心您知道么？那是昆仑岛使得小镜子，还可以戴在手指上呢！”

　　百升皱了皱眉，她要个指甲大的镜子干什么？

　　“哎呦，小娘子，不是我吹，真是机会难得，这胭脂饼不是咱们吃过的味儿。我家女公子在丰都里，这胭脂饼就是她找的法子，听说连宫里的娘娘也爱吃呢！”

　　百升一听宫里的娘娘，有点动摇：“那，哪个娘娘？”

　　“这咱就不知道了，宫里娘娘多着呢，我们小伙计咋个晓得。”

　　百升听了，撇撇嘴，她心里认定小伙计八成是胡编的。念在小伙计说了这么多的话，她又急着看戏，百升开口：“那就来一份吧。”

　　“唉！”小伙计嘻嘻笑着，“我快得很，马上端来！保管您爱吃！”

　　‘孔雀仙人传’演到了孔雀仙为了同爱人在一起，生生扯去羽毛，同一干族人决裂。嘉秀阁里说话的人少了许多，有些客人看得潸然泪下，攥紧了手。

　　“咳咳，娘，你怎么了？”
　　“哥哥，你吃橘子吗？”
　　“咳咳，咳咳，不，咳咳，不吃。”

　　李青铜怀着十岁男孩儿特有的好奇心，运足耳力，整个人都有些往左斜。百升见怪不怪，兀自看着戏台上伏地吟唱的‘孔雀仙’。

　　嘉秀阁戏台后面，是整个酒楼做饭传菜的厨间，绕过这里，还有一件小小的柴房，门口放着些还活着的鸡鸭鹅。这里虽离戏台不远，许是因为有一面墙的缘故，小柴房并不吵闹。

　　“看清了？”

　　“就是那人，！”

　　说话的是两个穿短打的人，声音低沉，似男非女。他俩的脸木的很，没有表情，仔细观察，竟是带着面具。

　　这样的人，小柴房里站了六个，百升那间四楼的小隔间，屋顶还趴了两个。

　　“动手吧，要快！”

　　这人当先走出，又扭头冲着刚刚来汇报的人说：“这是件大事，干系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这酒楼，闹市之中，恐后撤不便，你到三队去，看着马车！”说完，他快步出发了。

　　被吩咐的男人心知肚明，他们哪次任务不是在闹市之中，这领队分明是怕他抢功！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深吸一口气，出门往马车那边去了。

　　嘉秀阁里，‘孔雀仙人传’已经落幕，江三娘拉了江镇，等在戏台下面。

　　那扮演孔雀仙的李娘子，乍看到她娘俩，忽然顿住了步子。

　　“小姐，小姐，我——”
　　李娘子的声音发颤，比刚才在台上的哭诉还要仓惶几分。

　　“菱花，莫喊我，我孩儿都这么大了，还算什么小姐。”
　　江三娘一手往江镇肩上搭去，一手轻轻攥起，捂在心口。

　　李娘子上前抓住江三娘的袖子，还未说什么，眼泪已是滴了下来。

　　四楼的包间里，小铃铛正独自啃着糖白糕。她看见江三娘扶着那刚下台的伶人往后台走，跺跺脚。

　　这干娘，一点都不担心她，领着哥哥走了，留她一个人呆着有什么意思。

　　她着急八慌的冲出门，还不忘从桌上又抓了两块糕。

　　谁料刚走到楼梯口，眼前便一下子黑了。一伙灰衣人扛起失去知觉的小铃铛，迅速到了马车上，往城外奔去。

　　李青铜听到铃铛出门，瞥了瞥尚在回想戏的百升：“师姐，我出去一下。”

　　他出门，哪里还有铃铛的影子，也是巧，李青铜往窗口一看，正看见收队的灰衣人往马车那里溜。

　　他才十岁，平时在蜀山，看见个紫胸佛衣锦毛鼠都要漫山遍野的追半天。最近又跟着百升听了满脑袋的英雄好汉路见不平事。

　　又想想之前，自己无意中见到，百升师姐有护卫。青铜果断调息，使出踏雪寻梅的工夫，翻窗跟着走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