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竞技]极乐净土

　　顶层的休息区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窗外的夕阳在这片寂静里慢慢向另外一边的天空沉下去，直到突然啪的一声，他们头顶上的白炽灯闪烁了两下后亮了起来。

　　严谨定定地看着她，在说完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就跟他一样没有再出声了。她的视线落在了身前的地面上，夹在耳后的长发因为她低着头的姿势而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从侧面可以看到她在眨眼的时候上下扇动的睫毛，还有她微微嘟起的嘴唇。她自己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一颦一笑都带着少女的可爱，对渴望年轻生命的人有着一种奇妙的吸引。

　　突然，白未来勾了勾嘴角，像是终于结束了她的思考一样。下一秒，她就转过了头来看他。严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总之他的视线在她扭头的那一刻下意识就从她微微嘟起的嘴唇上移开了。他盯着身前的地面，就是刚才白未来盯着的那个地方，等着她说话。后者看着他的侧颜，又过了好久才就着刚才那未完的谈话继续说了下去：“那个医生也问过我差不多的问题，他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我会想看花开。我当时就回答说，因为我觉得很有趣。有一朵花开了，有一只鸟在筑巢在孵化新的小鸟，这些事对我来说都非常有趣。”

　　严谨没有接话，她的话说完之后二人之间的气氛就陷入了又一阵寂静当中。天终于完全黑了，冬末的夜晚黑得看不见一点光，从外面来看走廊这一块的光大概亮得仿佛自带光环。所有的生灵好像都已经睡着了，这整个广阔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们还醒着，在一阵尴尬的无言里思考着怎样继续一个尴尬的话题。

　　他眼角的余光瞟到她的双手正揪在一起，左手的拇指很不安分地在右手的指甲上摩擦。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原本静得让他以为她已经不会再说话的白未来突然又开口问他：“严医生知道科切拉音乐节吗？”

　　他怔了怔，终归忍不住偏头去看了她一眼。那边的白未来仍在看着他，发现他转过了头来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很是认真地在等着他的回答。严谨并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科切拉音乐节，他当然知道。他只是很惊讶他居然会从白未来的嘴巴里听见这个词组。

　　严谨的硕士是在美国念的，而科切拉音乐节正是美国加州三大音乐节中最盛大的一个。他知道这个音乐节要比那早得多，但是他在美国读硕士的时候才是他真正意识到这个音乐节有多疯狂的时候。当时跟他归属同一个导师的那几个学生当中有一个音乐的发烧友，现在想起来，那个人其实才算是他严谨这辈子认识的第一个奇葩。

　　他还记得自己刚认识那个人的那一年，他总是能在图书馆看见那个人在拼命地赶课题进度，久而久之他们也会开始闲聊，而每次他们聊到接下来半个月的计划，那个人基本上都是说“我准备去参加一个音乐会”。在严谨的记忆当中，那个人干得最疯狂的一次就是那一年的科切拉音乐节。

　　那一年的美国特别热，科切拉音乐节举办的第一个周末，白天的气温甚至达到了四十度以上。等到那个同学回到学校来的时候，他因为浑身的晒伤被同期的学生捉弄了一整个礼拜。这就是严谨记忆当中科切拉音乐节的样子了——过于毒辣的阳光、过于热烈的情绪，还有过于疯狂的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会因为从白未来那里听见这个名词就觉得惊讶的原因，因为属于童话世界的白未来和那样的科切拉音乐节根本就像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存在。

　　不过，想起那一个人，严谨突然就想起了他们毕业时的事情。在他们毕业之前，他们的导师问过他们所有的人同一个问题，他问他们说“你们愿不愿意留下来跟我一起继续进行研究”。但最终真的选择留在他们导师的研究队里、选择跟着他们的导师继续进行研究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严谨记忆当中的那一个音乐发烧友。

　　但是这已经是另外的事情了。此刻的他只是看着白未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到科切拉音乐节。发现了他一瞬间的走神的白未来对他歪了歪头，可爱得跟平时没有一点区别：“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去一次科切拉音乐节。”

　　闻言严谨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

　　他觉得一白未来的身体状况来说，她这辈子大概是别想了，科切拉音乐节对她这样的人来说太危险了。刚才提到他记忆当中的那一届科切拉音乐节特别热，事实却是，一般情况下来说，举办这场音乐节的时候加州的白天气温都不会低于三十八摄氏度。再加上举办的地点位于沙漠中央，到了夜晚气温就会骤降，这样的环境对白未来这种有先天免疫力问题的人而言不可谓不可怕。

　　他的那个同学去一次科切拉可能只是褪一层皮，如果白未来真的跑去参加一次这样的音乐节，搞不好会连命都没有了。当然这样说已经算是比较夸张的说法了，但是站在她的医生的角度，那样的活动他是绝对不会鼓励她去参加的。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立刻就受到了他的否定的白未来却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她甚至都没有不满，反而非常开心似的直接笑了起来：“严医生也觉得很神奇吧。的确，我是不能去参加那样的节日的。”

　　没错。严谨又点了点头。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来回应，白未来的下半句话却突然抢白了他。

　　她说：“但是我就是会想，如果我身体好一点的话，我绝对要去。那样有趣的事情在情况允许的人生当中不能体会一次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一刹那，他看到白未来那双巧克力色的双眼又亮了起来。严谨收回了自己想说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第三次了，他第三次看到白未来这么有生命力的样子，而这一次，他们的话题是科切拉音乐节。

　　关于雏菊的童话、希腊神话和科切拉音乐节，在严谨的意识当中，如果他不认识白未来，这三个词语甚至产生不了联系，但是白未来却让它们产生了联系——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东西。

　　一瞬间，严谨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微微向前倾着的背突然就直了直。此时白未来正跟他贴得很近，他直起背的一刹那，他们差一点就碰上了。她也下意识就往后退去，但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表情有一刻的了然。她往后躲的动作突然顿了顿，最终还是笑了起来。

　　他突然就读懂了她的意思，此刻白未来在高兴他终于理解了她。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刚才那一段似是而非的话是武侠小说里内力深厚的一掌，一下就打通了严谨的任督二脉，他突然就顿悟了，以前没有办法理解的事情瞬间就清晰起来。他看着白未来开心地看着自己的样子，从来没有觉得这个孩子这么好懂过。

　　——她只是喜欢有趣的事情。真的仅此而已。

　　不管是《雏菊》、希腊神话、科切拉音乐节，亦或者是那些鸟、那对夕阳下的父女、他们聊过的那些零零散散的话题……白未来喜欢它们的理由都只是因为她觉得他们很有趣，跟它们本身是什么东西并没有丝毫的关系。

　　这样的判定方法真的是太任性了，跟思维还未发育成熟的孩童一样，意思仿佛是无论出现在她生命里的是什么东西，只要她觉得它有趣，那她就会喜欢它；如果她觉得它很没趣，那她就不喜欢它。严谨却记得，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好像也是这样的，但是在他长大的过程当中他的这种任性也自然而然地被磨掉了，现在的他甚至已经变成了无法理解这种任性的大人。

　　跟当年他的母亲和父亲一样。

　　白未来的任性甚至比小时候的他更高一层，她都不会想要跟别人解释自己的想法，只是一个人默默守着那些有趣的东西，干等着一个能自己搞懂她的人出现。不过即便大家都无法理解她，但大家都还是默许着她的任性，因为大家都喜欢她，这点就是小时候的严谨远远比不上她的地方。但是严谨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这也没毛病，毕竟对这样的白未来而言“没趣”的东西实在很少——他的那本《时间管理》算是一个，再多的他就想不出来了。

　　而且愿意因为白未来而开始去了解她的“有趣”的人也一点都不少，他自己就算一个。

　　这一刻，严谨又在想，真不愧是十五岁的小女孩啊，而且正好是世界上最会讨他喜欢的那一种。她的性格里埋着别人都看不懂的自我，却又连这一点点的自我都让他觉得很可爱。

　　“请不要告诉妈妈，也不要告诉我爸爸。”任性的十五岁对他可爱地笑了笑：“你是第二个知道的。”

　　他大概是完了。三十二岁的男医生低下了头，额前那一点碎发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来回晃了晃。他感觉到坐在他身边的白未来还在看着自己，保持着这个loser一般的动作想了一会儿她刚才说的话，突然又抬起头去看她：“最后一个问题。”他发誓这真的是最后一个。他问：“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这已经是他现在保留的最后一点疑惑了。他现在搞清楚了白未来这个人的世界观是怎么样的了，也搞清楚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但他还是搞不懂为什么她要大费周章地向他暗示这些事情。他突然意识到，似乎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在等着他发现她的真相。

　　在严谨看来，白未来从来都是没有套路的，她说没有的事情那就是真的没有。同理，她说他是第二个知道这个真相的人，那在他和第一个之外她就真的没有向第三个人暗示过这件事。那么严谨就想要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

　　但白未来听见他的这个问题，居然笑了出来：“严医生跟之前那位医生真的好像。”
　　“……他是第一个？”

　　重点居然是在这里的吗？白未来不是很懂。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严医生你好像在特意等着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出现，这一点也跟之前那一位医生是一样的。当时我就想，正好我也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呢。”

　　完了。他完了。严谨狠狠地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揉了揉她的长发，满脑子都在天旋地转：“你太天真了。等到你更深层地接触这个社会，你就会遇到很多很多这样的人。”他知道，因为他就见过无数这样的人。在现在这个社会，大多数的人都是无趣的，他们都在被动地等着一些有趣的事情发生。

　　比方说会参与进这个游戏里来的人，在他们当中像严谨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只是严谨正好遇到了她而已。

　　但是白未来却不是很在意：“那他们也不会是‘第二个’啊。”

　　磨人精。严谨无言半晌，突然无奈地笑了出来。

　　他回去的时候科室里空无一人，仍然是墙上那个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今天甚至好像化成了实体似的充斥了整个空间。严谨关好门一抬头，看到的就是窗台上的那一个花瓶。他这才发现，今天插在那里面的是几枝白百合。

　　严谨在门口定定地站了许久，突然从口袋里翻出了手机。他点开通讯录摁着屏幕滑动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了一个名字，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甚至都不确定这个人现在是不是还在用这个号码，以及对方此时此刻方不方便接听电话，但他还是摁下拨号键打了出去。幸好，如他所愿地，电话响了三声之后就被接了起来。

　　“喂，你好。”
　　“……你好，我是严谨。”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严谨才听到那个男声继续说：“嗯。请问有什么事吗？”

　　有什么事吗。严谨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这句话怎么说出来才合适。但电话那一头的人似乎隔着整个通讯网都听到了他的心声，过了好久，严谨突然听见他哼地一声笑了出来：“严谨你也完了。”

　　随着这句话，严谨觉得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同样一句话，他自己在心里想和亲耳听见别人对他说出来从来都是两种体验。此时此地，他听见电话对面的人对自己说“你完了”，他才真正有了那种实感——他已经输了。在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里，他又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那种带着躁动的心跳。那是一种期待的跃动，带着欢欣鼓舞的声音。

　　“白未来，”他听见电话那一头的人因为他说出的这个名字而完全静默了一瞬，严谨也没有等待任何的回音，而是顺着这个魔咒一样的名字继续问了下去。他问电话那一头的人：“为什么白未来要等花开？”
　　“……”

　　“因为她觉得那很有趣。”

　　他没有接话，电话那一头的人回复完之后，通讯电路两头的气氛就陷入了一瞬间尴尬的寂静里。过了三秒，他听见了一阵倒水的声音，然后那个人的声音就继续透过听筒传了过来：“如果这是你想听到的东西，那我就告诉你。她以前对我说过她非常希望能够去一次音乐节，我就跟她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回答我说，但是，如果情况允许的话，那样的事情不体验一次实在是太浪费人生了。”

　　“当时我就知道了，她只是很单纯地在追求‘有趣’的事情而已。”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严谨感觉到自己颤抖了一下。电话那一边的人对他的了解比严谨认为的要深太多太多，其中的原因严谨自己好像也朦朦胧胧有一些明白了。那个人又沉默了一阵，突然他的笑声再次从听筒里传出来：“严谨你是不是走到这一步了？”
　　“……”

　　白未来说得没错。严谨抬起手来捂住了自己的额头，那盏亮得经常让他头痛的白炽灯现在也亮得让他头痛。

　　“严谨，你和我真的很像。”
　　他和这个同事真的很像。

　　电话那头的同事好像端着那杯水到了阳台外面，严谨听到了落地玻璃门轨道滑动的声音。听筒里传来了晚风的动静，猎猎地带出电流的摩擦声，在这些声音里同事的话还是好好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你现在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未来一眼看起来很脆弱平常，没有我们这些医生她根本活不下去。但是在你以为自己在帮她，她其实也在帮你。她帮你的忙可大了，大到你现在都想以身相许，或者干脆说你就是想让她一直帮你。”
　　“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严谨提了提嘴角。

　　但是电话那一头的同事则是干脆又笑了出来：“因为现在的我就想让她一直帮我。而严谨，你跟我根本就是一类人。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或许也是你讨厌我的原因，因为我们都是自找无趣完了以后还要抱怨自己因为无趣而死的那种类型。但是未来是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

　　严谨不说话。他当然知道白未来是不一样的，不仅如此，她还正好就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带着治愈能力的那一种类型，他们帮她医治的是她的身体，但是她医治的是他们的内心世界。

　　“反正我觉得，也难怪我会喜欢上她。”
　　也难怪他会喜欢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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