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不相忆

　　趔趄站起身，摇摇晃晃步至老叟身旁，她握住半刃入肉的匕首，拔出，一注血水喷洒，浇在她脸上身上，模糊了她的心，握住匕首的五指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泛着惨白，下一刻她剜出老叟那双瞪得极大的双目，分明是死不瞑目。

　　沉默地收好那双占满鲜血的眼珠，而后在布满荆棘之地一点一点刨出恰好容人的深坑，一双细腻白皙的手掌红肉外翻，鲜血汩汩流出，滴在素白鲛衣之上，盛开星星点点血梅，随着时间转淡最后不留痕迹，再滴再隐去，周而复始。

　　等她终于葬好老叟之后，她取出那双微微带有腥臭的眸子，吸出内里徘徊不去浓郁的邪气，这股邪气甚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比老妪那疫病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甚，很难驾驭，出于无奈便收了手，人的眸子极易腐烂，她不得不以自己精血润养。

　　事后，逼出邪气，渡如灵力，再以精血润养那双眸子便成了她日日常态，这对眸显出前所未有的精亮、黝黑，想来再养十几日便能代替她了，随即愀然，望穿秋水却不见辰华君，可是游弋严重了？

　　暨城鹂镇山水人家有处好去处，那儿深壑幽谷，簇簇屋筑，朝霞在晨雾中升起、渐染，群山在飘然雾霭之中蒙上一层氤氲纱衣，令着锐利雄峰透着别有的秀色绮丽，分明不符，却是难得的相宜。

　　沮慧明走进一处倚林而筑的木瓦小屋，篱笆围成小院干净空落，并无旁的物件就如同那妖女未来飞渺峰之前的峰顶，看到这般，他心情竟是大好。

　　老远便听到院内莺燕娇笑声，“咯咯咯，可是白斋观主？”

　　沮慧明连连作揖，“游将军切莫折煞贫道。”

　　游弋眼白一翻，跺脚娇叫：“我哪是什的将军？再者说，你不是乘宇观观主？何故来的折煞？”

　　沮慧明点头称是，问道：“君上可在？”

　　“尔容？”见他点头，游弋灰目滴溜溜一转模样甚是精怪，“我偏不说。”

　　沮慧明望着孩子气的游弋，好笑地抚了又抚下颌白须，作一天揖，高声阔问：“君上可在？”

　　话音将落，里面传来一声极淡，极雅的清应。

　　游弋嘟嘴，不高兴嘟噜：“耍赖！”向背对着她的沮慧明做了个鬼脸。

　　沮慧明步入内屋，恭敬唤了声，“君上。”便中规中矩立在他一旁，等他阅毕书帛。

　　辰华君目不斜视，继续盯着手中书帛，上书字形规整端正却缺乏神韵，笔势沉重透着刻意，他脑中似晃过一抹小心翼翼素影，她偷偷临摹小楷，写的字娟秀极濯，极生动之致，皆说字如其人，那字倒是与她不甚相符，“何事？”

　　“那葡萄小妖下峰来到暨城之中了。”

　　辰华君盯着游弋所书的小楷眸光一顿，却是有些看不下了，“我知。”

　　这下沮慧明有点哑口无言了，谨小慎微再次确认：“君上知晓？”

　　他点头，极俊的眉目游移窗外，密密绿林大气幽深映入眼帘，随手将书帛置于一旁，指尖轻扣塌面。

　　沮慧明不由思忖如何找个适当借口提一提那妖女做的事，未曾想辰华君先开口问将起来：“她如今在何处？”

　　沮慧明心下快活，面上却是不显山不显水，“东郊绿杨荫处，甚是隐蔽。”渭水自从在那遇见欲魔所织的梦境，便日日夜夜守在那儿不曾移步，亦费不着他大张旗鼓找人，至今想想自己出的一举三得的好点子，他便忍不住沾沾自喜。

　　辰华君推塌起身踱至窗口，修长五指扣住窗柩，神色莫定，方不紧不慢开口：“你留下照顾游弋，我去去就回。”

　　沮慧明极快应下似乎一直等着他这句话，辰华君不由侧目而视，他连忙低下头躲过他目光，更是止不住发虚、发寒。

　　想来他近来越发仁慈了，让人觉着他无甚脾性了，捻绳捆住沮慧明脖颈，声音如寒风凛冽刮过，“观主僭越了，凡事切勿太过，本君的事还用不着观主插手。”

　　自离开玄天他甚少以本君自称，除非气急，怒极，沮慧明连连惶惶然点头称是。

　　辰华君甩开他，身形一隐，离开之际犹警告着他，“事不过三，你好好掂量。”

　　渭水这些日，日日以精血、灵力养着这对眸子，精神大不如前，小脸都透着霜白，无以往的红润，蹙然怅惘立在与辰华君相遇的位置，整个人都散着病殃思悲的味道。

　　恍惚间，荫垂绿处仿若有一道素影步来，白袍素雅，身姿清致，如白圭玉树，溶溶韵资携来，不是她的尔容是何人！渭水瞧着，眉梢愁意不在尽是欢喜，快步乘凤而去，步步道尽娇喜，展开细臂躲入他怀，娇嗔着，“尔容 。”

　　鼻端悠然清冽紫檀香闯入，渭水一惊，幡然忆起那日的‘辰华君’身上未曾带有紫檀香，抬目望着上方冷漠俊容，她心中战栗，抖着身子退开他冰凉怀抱，跪下抬袖掩住满心满目震惊、失落与悲凉，她竟是愚蠢到真真以为辰华君会对她和颜悦色？简直荒唐谬悠至极。

　　辰华君怀抱一空，似有什么浮上心头盘桓不去又极快隐没，伸手扣住她掩下的面容，抬起，让她满腔情绪暴露在他那双墨瞳之中，掌心软腻温滑的触感让他不禁不动声色摩挲，声音却不如掌心那般温柔，“你杀人了！”不是疑问，语气肯定，她四周盘存的怨气与血腥犹在。

　　渭水迎上他目光，反驳：“他不是人。”那老叟一眼便知她是葡萄，变幻出的那团浓雾吸入肺腑只觉一阵眩晕与亢奋，至今回忆起他扼住她脖颈时的面目，黧黑狰狞令人发寒，她不知他是谁，却忍不住想起那日的‘辰华君’，他们之间可有渊源？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模糊不清，她想不出谁要加害于她，她认识的人少之又少。

　　辰华君见她眼底冷意，不由气结，如今倒是会给他摆脸色了。

　　以法结器，一道细长乌黑长鞭甩起，重重落在渭水身上，鲛衣极脆抽出一道裂口，犹可见细腻肌肤被抽出一道红痕，鲛衣逐步修复红痕藏于衣下，他又是几鞭下去，见着渭水咬牙忍过，倒是一身硬骨，他恼怒，甩鞭卷过她细腰扯至身旁，抬起她垂下的面容，俯视着她，“你亦不是人，我杀了你，可好？”

　　渭水望着那人隐入阴影之中的五官，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不可及，心下悲然，她受这个桎梏太久，久到自己不由自问她是人吗？她是！可是，他们可曾把她当做人？百年来努力拼凑的一颗碎心在他一句话中遽然瓦解，她的尔容不是他，他只是辰华君，五行之皇水君皇辰华君，桑尔容只不过是她人间一场梦，即便是那璧瓦红砖之中的桑尔容见到的她，不过是妹姬右眸，想来亦不会把她当做人。那妖邪幻化出的辰华君给了她沉沉一击，让她知晓懂得虚假与无妄，如今的她幡然梦醒，只觉一切可笑至极。

　　抚着衣下火辣辣的红痕，她嘴角盈盈含笑，“如此甚好，一命抵一命，何况一颗葡萄换一条人命，可谓是鱼目换珠的好买卖。”

　　辰华君眸光凛冽牢牢盯着她安详带笑嘴角，好似她已然看透生死，全然不在乎一般，似有什么梗在喉，吞咽不顺，他掌心力度不由加重，迫使她看清他冷峭面容，“杀你？”深邃眸光打量着她，似在掂量她够不够格，渭水难堪地闭上眼睛。

　　他的眼神比那几道鞭子还要伤人，何故这般羞辱于她？一颗葡萄如何？该被你们如此轻蔑？天生庸物俗件，脏你们眼吗？

　　丹田有一团黑雾涌动、翻滚，一口淤血喷出，浇在他如玉的面容，触目惊心泛着别样的美，渭水下颌鲜血滴哒，抽出那把被她珍惜又珍惜弯月似的匕首，架在他修长脖颈，眸光冷意森然，瞳色忽玄忽朱，变幻莫定，“我不欠你们的，是你们把我摘下当医游弋，你把我留在飞渺峰中便是我可医游弋阴目诅咒，不是吗？我从未央求过你们带我入凡尘、给我人身！何故要我千恩万谢？何故这般瞧不起我？不是你们，我还是北疆内无忧无虑的葡萄，一心想着天何时落雨，猢狲最好不要见到我！你们看不起我，厌恶我，未曾把我视作人，我亦无话可说，只因我天生生来是物件，我没有你们那般幸运，一个是万人敬仰的将军，一个是天地上下赫赫有名的君皇，一个是人尽皆知的观主。”

　　她尖叫着：“既你们看不起我，何故这般让我背离家乡？如今口口声声说我杀人？”她大笑，笑声尖锐透着沧桑，“是，我杀了，又如何？要如何？一命抵命吗？”

　　她忽地平静地望着眼前这张惊天容姿，被血染红的唇勾起一道妖艳的弧度，贴在他耳鬓边厮磨，温湿的气息喷在他耳边，不禁令他泛起层层疙瘩，她轻声细语呢喃着：“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我要从未爱过你，我便也不会这般狼狈，你应该死的，这般我亦可解脱。”

　　她咬牙压下刀刃，只觉眼前之人罪不可赦，她的一颗真心他肆意践踏，就应该杀了他，她也会得到救赎，可心底却有一道声音急急否认，杀不了的，杀不了的………

　　心口疼痛难忍，她抓心挠肺蜷缩在地面，极力压制着那团黑气，反而被那团黑气冲击重伤，五脏六腑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撵搅，痛苦不堪。

　　辰华君低头俯视着蜷缩在他脚边的渭水，望着她被魔气缠身亦无动于衷，一张玉容阴沉得可怕，她竟是动了要杀他的念头！一丝邪念引得入魔。何时她在自己眼皮底下变得不再如以前那般小心翼翼充满着爱意，是他离峰的这十几年之中，她变得连他都不识了，他难堪，有气愤，更有一丝自己都不可察觉的惶惶然。

　　白皙颈脖上被割出一道细长弯月形血痕，宛如白圭之玷，他捻法提起渭水，一只骨瓷般的手紧紧扣住她纤脖，见她疼得大汗淋漓亦不顾，只有一个想法在脑海中徘徊，她竟是要杀他，咬牙逼问着：“你想杀我？”

　　渭水努力等着那团黑气平静，才喘着气艰难地抬起眸子，心中已是一片疮痍，缓慢地从恢阔袖口中取出那对静静躺在她精血中的眸子，举在他面前，喉下充血使得嗓子嘶哑不堪入耳：“这双，眼睛灵气充裕，无邪无浊秽之气，大可代替我这颗庸物葡萄。”不待他说话，继续道：“是，我想杀你，可恼的是我杀不了你，在你眼里我不过一颗毫无杀伤力的葡萄，如今的我亦无甚利用价值，你要把我变回葡萄也好，杀了我也罢，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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