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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腑之言
玄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好像切断了时间和空间。
闵茹静静伫立没有回头,直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他越走越快,迅速在清冷的月光下凝成一个黑点。约莫是时间紧迫,迟则生变,或是迫不及待要去见那佳人了吧。
奇怪的是她此刻的心情异常平静,再也没有他第一次离开时的竭斯底里。
她心中隐隐有着一种预感,他这次的离开,不会那么简单,那么顺利。
她早早地睡下了,睡得很安稳。半夜里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声音,好像是枪声。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样的事情司空见惯。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在墙面上用石头刻下划痕,“正”字已经画满了两个。没有他来的日子很寂寞,不过也总算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她看着罗翰远带给她的那本《玉梨魂》,打发着时间。
这一日,她照旧坐在南窗下,阳光透过栅栏筛在金黄的书页,凄美绮丽的爱情故事在书信体的文字中迤逦开一段缠绵悱恻。
忽而盛大的金色光影似乎被什么格挡,室内骤然黯淡,犹如浓云蔽日,雪暗凋旗。
她怵然一惊,警觉地抬头,只见高大的黑色身影闯入眼帘,毫无预兆地占据了空间和时间。
她眼中有刹那的愣怔,谈不上欣喜,似乎是预料之中,只是陡然见到他,时隔多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疏离么。
她迅速垂下了眼帘,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蝶翼般的睫毛再度扬起,目光中只是一片湖水般的沉静。
周霆琛举拳到唇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缓步朝她走过来。她注意到他步伐没有以前的从容稳健,似是有些虚浮。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和神情,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是往日的明亮,犹如汇聚了漫天星辰。
“还在--生气吗。”
他注视着她,勾唇微微一笑,低沉喑哑的声音,竟是泛着些许温柔的味道。
她没有料到他丝毫不生疏,更没有料到他第一句话会是这样,顿了一下,总算抵挡住了那目光和声音,没有令自己失态地立刻原谅他。
“没。”
她淡淡地道,话语与他平日一般的简练,竟是一个字都不舍得多。
他愣了愣,似是有些惊讶于她的淡漠,有些尴尬地笑道:"那你为什么--见到我不开心的样子。“
”周先生多虑了。“
她挑了挑眉,很像他平时的不经意的动作,嘴角微勾似不屑似嘲弄地看着他道,”您还没有重要到会影响我的情绪,请您不要自作多情。“
她的眼神很冰冷,就是一个杀手应该有的那种冷,看得他心口微微一疼。
”闵茹--“
他轻声唤道,手不由自主地搭上牢门的锁扣,”我--“
”请叫我闵小姐,我和你还没有那么亲近。“
她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不再看他,转过身去坐在了床铺上,继续低头看书,”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请您还是离开这里吧,牢房这种污秽的地方还是少呆为妙,免得沾了晦气。“
他眼中光彩渐渐熄灭,凝眉注视了她一会儿,神情有些颓然和疲惫。
”既然如此,在下不便打扰。你--自己保重。“
他缓缓转过身,慢慢踱出牢房,快到门边的时候又是一阵轻咳。
”站住。“
她猛然低喝道。
他回过头来。
”怎么了?“
”麻烦你过来一下。“
她头也不抬地道,语气声音却像是在下命令。
他似是觉得有些好笑,除了将军,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态度过。脚下却不禁遵从了她的话,走得比刚才快许多。
”闵小姐有何指教?“
他温和地道,看着她跷腿看书的样子,越发觉得她很有意思,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温暖的弧度。
闵茹抬头扫了他一眼,突然“啪”的一声把书丢下,与其说丢,不如说扣,仿佛和那书有仇一般死按下去,拍击的声音清脆响亮,还好封面结实牢固,否则难免支离破碎。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动作,不说话。
她起身在他面前站定,低着头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他微微吃惊,“做什么?”
“叫你伸出来就伸,哪那么多废话!”
她突然有些粗暴地跺了一下脚,抬眸狠狠瞪他一眼,“一个大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的。”
“好好,我听你的就是了。”
他轻笑出了声,坦然将右手伸给了她,“总不是要打手心吧。”
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开玩笑。
他是不是有什么变了,不知不觉间,不再是那个冷血的杀手。
他已经懂得了开玩笑,懂得了笑意温暖,语声温存,甚至懂得了--卖萌。
她喜欢他不自觉的这种变化,喜欢他重新回到以前的感觉,那种邻家大哥哥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是她更担心的是他眼下的境况。
左手霸道地撸起他的袖管,右手搭上他的腕脉,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她左手用力按住他的手,掐紧了他的皮肤。
他便不再反抗。他也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还能撑多久。
只觉她纤细的手指突然抓紧了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嵌进了皮肉。
“你怎么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依旧没有抬头,身体微微颤抖,原本抓着他的左手一下子按住牢门拼命摇晃,“给我把门打开--给我把门打开!”
声音激动得发颤。
他顿了一下,随即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她左手用力甩门,撞击在栅栏上发出金属的巨响。
“闵茹,你--”
他不禁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觉娇软的身躯一下子扑入自己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间,好像要揉碎他的骨骼。
“怎么了--做什么这么激动--”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要把她从怀里拉出来,她却紧紧地箍着自己,好像缠住了乔木的丝萝菁蔓。
“好了我又没事,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吗。”
他柔和地安抚她的脊背,“只是受了一点伤,很快就会恢复的。“
她触电般的陡然送开手臂,抬眸看他时竟是满眼含泪,“你--你说什么--”
声音哽咽地不成调子,似是椎心泣血的痛,又带着心惊肉跳的怕。
他大吃一惊,伸手抚她的眉眼,“你做什么--怎么哭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奋力扯开了他的蓝色衬衫,胸口密密匝匝缠着纱布,隐见血染。
她方才过度用力,竟是令他伤口迸裂--
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全身发软,慢慢俯伏下去跪倒在他脚前,轻轻抱着他的腿无声抽泣。
他连忙俯下身来,伸手拢住她的肩膀,“这又是犯什么傻,几日不见你怎么变得这样脆弱了,这可不像你。”
“对不起--对不起--”
她抽抽噎噎地道,身体哭得一颤一颤,”我不知道你伤得这么重--你快些起来--坐到床上去--你现在--不能累着--“
她几乎不成调子,短短的话语被几次强烈的抽泣打断,险些讲不完整。
他不明白她为何反应如此激烈,只得将她搀扶起来,两人一同踱到床沿坐下。
她伏在他肩上无声地哭了很久,才渐渐恢复平静。
“霆琛,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毒瘾又加重了--”
她轻声道,“你不是已经戒毒了吗?”
他神情一暗,“我--本来已经成功,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我爹害了我--给我在饭里下了药。”
“所以--所以--”
她眼中疼痛如潮水泛滥,”你再也戒不了毒了--霆琛,你知不知道你强行戒毒--已经严重损伤了脏腑--现在这样--你--你最多--“
”最多什么?“
她用手捂住嘴唇,”如果戒不了--你最多只能再活--十年--“
他的心震了一下,虽然早已做好了不能久寿的打算,但是没有想到这期限会这么短。只不过,他这样的身份--其实已经无所谓寿命的长短。无时无刻,不是在枪口刀尖上挣命。
“没关系,反正我们这样的人,从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淡淡一笑,似浑不介意地道,“说不定,你这个十年,还给我估计得太长了呢。”
她无法回答。他说得一点没错,可是她怎能忍心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被鸦片蛀空,他本该是春秋鼎盛的男人,与那些污浊不能有丝毫的沾染。若是能够带他离开这里,加入他们的组织,他一定可以看到一个崭新的、光明的世界。
她一定要给他新的生活。
“霆琛,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价值,无论是为国捐躯,或是保护你珍爱的人,都不枉此生。”
她轻轻捧起他的脸,认真地注视着他道,“可是如果你因为罂粟而毁了自己,太不值得了--我不许你这样死。”
他微微蹙眉,“难道你可以为我戒毒吗?”
“以前的把握有九成,现在可能只有一两成,关键还要看你自己能否挺得过去。”
她慢慢为他扣好衬衫的领口,将褶皱细细理平,“你现在身体状况很差,暂时不能这样做,等过段时间休养好了,我会竭尽全力帮你的。”
她语声诚恳而温存,为他打理的神情庄重而温慈,就像是爱护着幼子的母亲,又像是体贴着丈夫的妻子。从她温软指尖的细腻摩挲,画出的是简单朴实、包容长久的生活片段,那是真正的爱情原初的模样。没有太多虚华的幻想,只是最淳朴的生活本质。
他不禁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闵茹,谢谢你。”
她温婉一笑,“客气什么,你我之间,无须言谢。”
默默坐了一会儿,他几经犹豫,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问我--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吗?”
“问你为什么没有跟佟毓婉一起离开?”
她淡淡一笑,“我原本是想问的,看到你走进来的一刻我有些不相信,只是现在我全都明白了。我怕你伤心难过,所以不提这件事,你倒自己说出来了。”
“你不要误会她,她不是因为--”
“我当然知道不是。”
她打断了他的话,似是有些恼他如此急切地为那个女人辩白,“她在你眼里那么纯真善良,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不要你了呢,但是霆琛,我要告诉你,她虽然不会因此瞧不起你,你们之间却会有隔阂,她是无法接受你光鲜外表下的另一面的--一个看到血、枪杀就会晕过去的小姐,当她完全看清你这身令人着迷的冷酷气质是怎么来的时候,她未必会接受你的背面,更何况她也不懂戒毒。”
闵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来那么长的一段话,或许在她心底存留了许久,只是一吐为快。有些时候,面对太鲜艳的爱情,人会有那么些的幼稚,不愿想未来,不愿靠近真实,不知道太过鲜艳的爱情终将凋零。
“你是因为自己临时毒瘾发作,才忍痛放弃她的吧。”
她回忆起那晚的枪声,“如果我猜的没错,那天晚上出了意外,也许是日本人的袭击--你没想到被自己父亲暗算,为了不影响她后半生幸福,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放手。”
他低头沉默不语,许久方道:“你总是一下猜透别人的心思。”
“我只能猜透你的,那是因为我在乎你,才会用心体会你的感情。”
她有些感伤地道,“你以为我说出这些心里不难过吗,我最爱的人如此牺牲,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不要再说了。”
他不禁伸手,未戴手套的右手指尖轻拂她蹙起的眉,“她现在已经嫁人,是杜夫人了,我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想法,也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我来只是想向你解释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希望--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用了原谅,担着被她误解成想要与她重新开始的风险,也一定要用这个程度太深的词汇,而不是用理解。
他的心里背负着怎样沉重的罪恶感,才会让他如此失词。
她慢慢倾身偎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身上的伤处,手臂环过他的脖颈将他轻轻拥住,“霆琛,你不用解释,我明白你的--你心里很痛苦,觉得同时对不起我们两个,所以很矛盾自责--千万别这么想,就是因为你太好,才让这么多人喜欢你,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你活得健康、快乐,让我能够常常见到你,陪伴你,守护你--我就心满意足。”
“闵茹--”
他不禁侧身将她搂入怀中,“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一定会努力忘记她--”
“我不需要你努力。”
她紧紧贴着他的面颊,每一丝吐息都沁入他的发肤之间,“霆琛,爱情不是刻意的,你只要随心而为就好,你要是有半分的强迫,只会让我不开心--还有,也别试图找回以前的记忆,那不是你欠我的东西。过去的事情翻页就好,我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自然,很轻松,一切都会最终水到渠成。”
他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无须多言,她已然把两个人的意思都点透了。怀中的女子是那般让人珍重,她投向爱情的时候如同飞蛾扑火,炽烈得奋不顾身,几乎让人有些害怕,怕自己承受不住她的深情,不能用同样强烈的爱意回报她的付出;可是她护持爱情的时候又是那般的博大深沉,犹如海纳百川的宽仁隐忍,不计较,不嫉妒,不催促,只是把一寸心头万顷清澈的柔情,都倾注在心尖的那一人身上,无悔,无哀。
柔嫩的脸颊轻轻与他刚毅的侧颜交错而过,还未回过神来,一个甜糯的亲吻就落在了他的脸庞,犹如花间蝴蝶轻轻吮蜜。
他转过目光看她,她笑得一脸无辜,眼神里却是秋波荡漾,仿佛听到她的潜台词刁蛮而霸道,就算你生气,我也要吻你,你又能把我怎样。
他无奈地叹笑了一下,右手却下意识地抚上刚被她吻过的地方,有什么感觉在酝酿,有什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她看着他几乎稚拙呆萌的样子不禁娇笑出声,“霆琛,你是不是没有被人亲过,除了我以外--”
“像你脸皮这么厚的,确实是从来没有。”
他正色道。
她笑得更厉害,纤纤擢素手,柔粉的指尖轻轻触抚他的嘴唇,”霆琛,这里--有没有人吻过?“
她的抚摸轻佻而撩人,在极其敏感的部位,他不禁侧过脸去,心口微微张紧,”没有,我从来不像你这么随便。“
”怎么可能没有?“
她似有些惊讶,”难道佟--她也没有吗?“
”我和她始终发乎情止乎礼,在没有娶她之前,我不会--“
他脱口而出,说到句末似有些情绪,微微蹙眉没有继续。佟毓婉已经是世家小姐中胆大前卫的了,但是依旧需要珍惜自己的名节,即便最热烈的时候只是吻过面颊,嘴唇却真的是从来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个随便的人。“
她咬了咬嘴唇,”告诉你,我只对你一个人,我也从来没吻过别人。“
他垂下目光,他相信她所说的话,像她这样的女子,因为身份有太多的不得已,但一定会有一个地方是她誓死保护,容不得半点玷污。那将是她爱情的信仰。
”既然没碰过,那就再好不过。“
她忽而狡黠地笑了笑,”以后,这个地方就是我的了,专属于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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