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河北有照雪

　　叶承少得侠名，只可惜没有活到现在，否则，梁溯应也是知道的。
　　彼时叶承十九岁，年未及弱冠，在江南一带已是一呼百应，三月初三登凤凰阁八重塔，受少霜崖凤凰令成副阁主。且身量修长丰神俊朗，是不少待字闺中的姑娘们日思夜想的如意郎君。
　　凤凰阁每换一任阁主必从江南俊杰中选一人做副阁主。一则招揽人脉做护身符，二则稳固凤凰阁威望。副阁主亦可得凤凰阁倾力相助，也是一支莫大的助力。
　　叶承与少霜崖常一同处理阁中事务。因凤凰阁所承覆盖甚广，事务繁多且杂，靠阁主一人实在难以负荷，何况少霜崖多病，叶承就更显必要。
　　少霜崖做了阁主之后，来凤凰阁求这问那的人与日俱增，繁杂事务比以往多出几倍不止，两人常在书房到深夜。
　　少霜崖的身体是经不起这般忙碌的，几次病倒，一病数日。叶承并不多话，一个人打理阁中事务，不声不响。
　　大概是过了大半年，凤凰阁的如日中天终于引起了有新人的不满。有人挑唆大半个江湖前来讨伐，手段之卑劣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抓了叶承。

　　凤凰阁大难临头，少霜崖当然知道。那时华如练还只是个照顾少霜崖起居也为两位阁主端茶送水的婢女。看阁主每日坐在房里不动如山。
　　华如练多了句嘴，说阁主我们不去救叶阁主么？那时少霜崖坐在轮椅里面对着窗外，仰着头看星空。
　　他摇头。
　　他断定叶承会用凤凰令，他用了才会有人找得到他，没有必要派人去，入人圈套，反而削弱了凤凰阁的实力。
　　可最后也没有信号传来。那一夜，最后传来的讯息，是八重塔上腾空而起的冲天大火。
　　华如练看着火光照亮了黑暗中所有人的脸，包括少霜崖的。她知道，叶阁主不会再回来了。
　　阁主算错了。
　　阁主其实知道很多事，可他不想承认。
　　他不想承认叶承时常会一个人在书房彻夜不眠，不想承认叶承常守在门外一个通宵；也不想承认他所谓的“适应”只是因为叶承多做了事，更不想承认他心力交瘁时叶承为救他差点丢了名……叶承做的所有多余的事他都不想知道，因他不敢相信。
　　所有人都明白他是一定活不长的。所以他从不相信，他会与什么人有什么瓜葛，会有什么旷世奇缘。

　　少霜崖从轮椅里坐起来，远处的八重塔迅速被大火吞没，坍塌的木梁，噼啪的火焰，仿佛千里传音。
　　他抓紧扶手拼命地用力，生平第一次站了起来，双手拄在窗梁上支撑身体，目光好像要穿透重重夜雾看进火里，看火里有没有叶承的脸。
　　只有一只黑色的蝶，堪堪停在窗梁上，停在他的手边。
　　大火烧塌了八重塔。把他的狂妄连同叶承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
　　从那以后，他眼里再无这锦簇盛世，那黑夜里的熊熊火光，就是他眼里最后的颜色。
　　他一生一世的愧疚都扎根在那场大火里，十一年来，发芽生长。

　　“后来庄主就搬到这里来了。”华如练叹了口气。
　　鸣忘和梁溯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鸣忘没有问为什么少霜崖说他从未离开过这雪山也没一个故人，不过或许他知道原因。
　　梁溯抬起头，看了床上的少霜崖一眼，愣了。
　　少霜崖不知何时醒了，头微微向里侧着，似乎目无焦点。
　　鸣忘和华如练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华如练“腾”地站了起来。
　　鸣忘和梁溯也慢慢站了起来。
　　“庄主，我……”华如练手足无措地急着解释，可少霜崖抬起一只手晃了晃，眼睛闭上，又睁开。
　　华如练咬了咬下唇：“属下告退。”

　　梁溯看着她出去。
　　又回头看少霜崖，他还是木偶一般没有表情。
　　很久的沉默之后。少霜崖说了话，声音很弱：
　　“鸣先生，能见到么？”
　　鸣忘顿了顿：“在下愿尽力一试。”
　　少霜崖长长地换了口气，说：“多谢。”

　　未时，少霜崖的病情才总算稳定下来。鸣忘有些支撑不住，靠在桌子旁睡着了。
　　梁溯带着赵启风去了后山。见段刈。
　　山洞里阴冷，梁溯给赵启风多带了件斗篷，正好用上。
　　赵启风每次来这里都是愣神，他也没有办法。
　　山洞外就是他为段刈挖下的坟。见也见了，不如早些入土为安，也正好断了赵启风的心思。
　　——怎么七年前，没发现他这么固执？

　　赵启风愣了半天，终于俯下身——
　　“启风。”梁溯叫住他，“你肩上的伤不宜牵动，我来吧。”
　　“无碍。”赵启风听罢，将段刈横抱起来。
　　“今日你不杀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你——！”
　　“启风？”梁溯看他脸色不太对。
　　赵启风抬起头晃了晃：“走吧。”
　　除了山洞，两人抬起头。
　　“……下雪了。”赵启风说。
　　雪落在段刈的脸上、身上、手上，都不化。
　　赵启风把段刈放进去。梁溯拿起石头上靠着的两把铁锹，递给赵启风一把，自己下了第一铲。
　　黄土撒在红袍子上。
　　“你敢说你买鸭子的钱不是本少爷的？”
　　黄土撒在红袍子上。
　　“不唱了就是不唱了，叫李隆基爱找谁找谁去。”
　　黄土盖住了红袍子。
　　“真是……长安绝色。”
　　“是这世间绝色。”
　　“……”
　　黄土终于盖住他的脸。黄土又盖上黄土。
　　结束了。下雪了。
　　这场雪来的太急也太凶，几乎看不清什么东西。梁溯放下铁锹。好像多年前那些东西又回来了。那时他身受凌迟之刑一身的伤每日都痛到麻木，可依旧风雪茫茫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段刈带他回八里河。

　　赵启风忽然吐了血，血溅落在段刈坟前的雪上，黑红色。

　　梁溯现在最担心的人不是赵启风不是少霜崖，是鸣忘。
　　再这样下去任谁都撑不住的。鸣忘还要研究怎么让少霜崖见到死了十一年的叶承，偏偏这个时候，赵启风毒发。
　　是毒发。鸣忘先前就说赵启风的毒有问题，现在看出问题了。
　　——这毒，会潜伏。会和之前服过的解毒的药一起混合成新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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