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爱

　　葛清也坐了起来。
　　他脸上刚才的迷茫神色已经完全褪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把衬衫扣子扣好，然后离开沙发，走到桌子边，离邢立扬远远的站着：“我想我们这样说话更好一些。”
　　邢立扬整了整领子，他在瞬间也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将身子向沙发一靠，双手抱胸：“好，既然你想说，我自然乐意听。这第三个理由，到底能编什么故事来？”
　　“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恰恰相反，以前我和你说的话，大多数是假的。当然信不信随你。”葛清懒懒地说。

　　他的开场白说得很缓慢，就像正陷在回忆里一点一滴地挖掘着。
　　“刚才我说了，我和我哥从小就认识，一直到我读大学，我们都没有分开过。”
　　邢立扬的唇角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看得出他很不高兴，但是他没有说话。

　　“奶奶在我高中时就去世了。我们两个当时都还在上学。秦牧比我大三岁，我上高中，他刚刚上大一。奶奶走了，我们的经济一下子变得困难。秦牧边上大学边打好几份工来养活我。后来终于熬到我大学毕业，我报的是上海的大学，离一本的分数线差了五分。如果我还是想要上这所大学，必须要多交好多钱，否则，我只能留在越州市。
　　“秦牧帮我把钱交了。他说他成绩不好，也就那样了。可是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出人投地。虽然我知道他很辛苦，但是我都咬牙接受了。我对自己说，等大学毕业，我要找份很好的工作，赚很多钱，和秦牧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把我所有能给的都给他！
　　当时他大专毕业，没有再读下去。我去上海，他也离开了越州市。他说他和老乡一起来宁江找工作，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他定时给我写信，给我寄钱过来，总是说他很好，很不错。我放假了想去看他，他说不用，浪费钱。将来有的是机会，我一想也对，所以我大一的所有假期都在上海打工，我们并没有见面。
　　在我大二那年，我决定要去看他，他却突然来学校找我。我高兴坏了，一点都没看出他的异样。现在想起来，他当时看上去好像既开心又不开心，脸上有一种很悲壮的快乐。我说不出那种感觉，我以为，我们兄弟久未见面，让我们悲喜交加。他在我宿舍里挤了两天，我们聊了许多未来的打算。他告诉我在宁江市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我一直追问，他才告诉我是飞扬通讯的客服部当客服经理。我当时对通讯行业不熟悉，但我知道飞扬通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企业，而且听他说是个经理，我还很高兴呢！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服人员，为客户跑前跑后赚点微薄的佣金，任务完不成还要扣钱，根本不是很了不起的工作。”

　　葛清停下来，他杯子里的水已经有点凉了，窗外的阳光一点点亮起来，屋子里的灯反而显得暗了。邢立扬默默地看着他，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表情有种说出的哀伤，那是他从来没有在葛清脸上看到过的。那是一种很深的感情，可是对像却不是自己。
　　“所以你一毕业就来我们公司，是为了见他？”
　　葛清轻轻点点头：
　　“说对一半，我是为了见他，但更是为了找他。因为那次见面后，他走了。他让我好好读书，假期也不要去找他，因为他经常出差，工作很忙，所以居无定所。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但电话和信息还是偶然回的。我向来很听他的话，所以虽然心里有疑问，可我想那是他怕耽误我学业，所以就乖乖地不去找他。等我毕业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然而我错了，等我真正毕业，想让他参加我的毕业典礼，骄傲地可以向他表白真实心意时，他却突然消失了。我打电话，发电邮，都找不到他！我甚至打电话到飞扬通讯的客服部，呵，得到的回答竟然说没有这个员工！简直是笑话！好好的一个人，明明就在公司里做事，怎么可以说没有这个员工呢？我根本不相信！”

　　葛清停了下来，尽管他说得十分平静，但过往的一切仍然让他触动。那几个月疯狂找寻秦牧的日子，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有多绝望。
　　后面的事，他没有再说下去。傻子也能猜出来，他一毕业就到了宁江，并且进了客服部工作，一切都是为了找秦牧。
　　“如果秦牧真的在客服部做过，不可能一点资料都没有。”邢立扬皱眉说，“你是不是弄错了？”
　　“我没弄错。当时我打电话来工作人员懒得替我查而已。我进了客服部才知道秦牧是在公司里做过。只不过他只做了半年就不做了。也就是他大二来看我时，他刚刚辞职。而且，根据他寄钱给我的地址也找到了这里。不对，是对面601。我问房东，房东查了半天才查到秦牧的确在这里住过，可是他只住了一年，几乎在他辞职不久，他就离开这里了。那个时候，我还傻乎乎地在读书做美梦呢！

　　“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我当然不会放弃，601已经租给了别人，我没法再去住，恰好我同学骆小景就是宁江市人，我就暂时住在他那里。然后我进飞扬做了一名普通的客服经理。我想只要他在这里做过，哪怕是蛛丝马迹，我总能找出线索来。可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飞扬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光是客服部流动性就无法想像。秦牧只待了半年，还经常往外跑业务，和所有人都不熟悉，记得他的人已经很少了。我不好明目张胆地打听，时间一长，更是一无所知。……我只能另想办法，另走捷径。我想如果我和上司关系好一点，也许我能超出我职权范围打听到更多的事。恰好在那里，你接替你父亲的工作进了公司做代董事长……。”
　　“你不必说了。”邢立扬突然站了起来，“很无聊的一个故事，我不想再听。”

　　他走向门口，葛清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我的故事很快就完了，你不想听我也必须要让你听完！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努力接近你，讨好你。我真的当时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觉得你一定比我知道得更多，哪怕让我牺牲一切，我也愿意！只要能找到秦牧，他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够了！”邢立扬转头，他恨声道，“我不想发火，你别惹我！”
　　葛清却像没有听到似的，甚至还向他走了两步，继续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不过你这个人，太让我失望了！我用尽了全力引起你的注意，甚至牺牲自己和你上床，结果，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在没人的时候，你任何事都由着我，但是在公事上，我再怎么暗示要求，你都不肯给我开后门。我坚持留在客服部，因为我不想离开秦牧工作的地方，那是我能离他最近的地方。可是我也没办法通过你这个金牌情人，得到公司其他更多的消息。我这一步棋实在是走错了。”
　　邢立扬面无表情地说：“我根本不知道秦牧是谁。何况，你怎么就一定肯定他的失踪与公司有关？”
　　这句话让葛清黯淡了一下：“你说得没错，可是我只有这么一个线索，我无论如何不想放弃这个线索。我知道你不认识秦牧，甚至在客服部，认识他的都没几个，也许，他的失踪和你们公司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再骗自己也没有用，所以我清醒了。我留下来，实在一点意思也没有。而我，更不该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和你继续玩这个没有意义的游戏，要是错失寻找秦牧的机会，我会后悔的。”
　　“浪费时间……玩游戏……没有意义……呵。”秦牧重复着他的话，慢慢点头，“葛清，你果然够坦白！”
　　葛清迎着他的目光：“谢谢夸奖。这是我第三个理由，比起那一百万是不是更有说服力？你妹妹给我钱的时候，我正苦恼怎么离开你，恰好顺水推舟，还能赚到一百万，也不算吃亏。你看，我不需要你教，因为我比你更懂得怎么做生意！”

　　砰！
　　一声重响，邢立扬一拳就挥了过来。葛清勉强站着没动，却本能地闭了闭眼睛，只感到左耳边一阵沉重感觉，身后的墙也几乎震动得快要碎裂。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邢立扬已经气得面色发紫，目露凶光，他这一拳一定是用了全力，却打在自己脑袋后面的墙上。
　　葛清仍然一动不动站着，他把背挺得更直，他比邢立扬矮一些，此时两人距离很近，他的视线可以看到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感受急促起伏的胸膛。
　　“所以……”他听到了邢立扬略带沙哑又压抑得近乎变形的声音，“你在利用我！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
　　“是。”
　　“现在你要分手，是因为我对你没有用处了！”
　　“是。”
　　“这就是你一直迟迟不肯说的真相？”
　　“是！你逼我说的，我本想给你留点脸面，可是你这个人，怎么都不会顺坡下驴。邢立扬，你不能怪我，你这是自找的。”葛清冷酷地说。
　　说完这句话，他知道自己嘴又贱了，大概这回又要送医院了，还比昨天晚上更加的严重呢。

　　然而，他错了。
　　说完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然后，葛清发现邢立扬的呼吸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线条刚毅的下巴，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似乎僵硬得有点发直的肩膀都缓和了下来，他甚至慢慢地收回了带血的拳头。低下头，正视着葛清。
　　他们两个默然对视，葛清从邢立扬充血的眼中看到应该熊熊 燃烧的火焰一点点地烧成了灰烬，真的是一点点的，可以看出那从红变成灰的过程。那是一种从愤怒到绝望的变化，就像一个人，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并不是觉得痛，而是那种陡然空无一切的心灰意思。
　　葛清心脏也有点紧缩。以往，他们也吵过架，甚至在刚才，一百万的事件抖出来时，他可以感受到那种恨不得掐死自己的杀意，但是这种强烈的感觉，此时正在从对方身上消失。

　　“好，这个理由我接受。”邢立扬终于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用左手随意地抹了一下右手手背上的鲜血，“分手！”
　　葛清也保持着平淡的语气：“不好意思，是我不对。”
　　邢立扬反而笑了一下：“你不必道歉，正如你说的，你的牺牲也不小，我的确没有吃亏。所以我们之间，算是两清。”
　　他已经把门打开，葛清扫了一眼门锁，说：“谢谢你的锁，五千元，我等下就打到你账户。”
　　“随便你。”
　　“对了，还有一百万，还给你。”他伸手拿出支票。
　　谁知道邢立扬头也不回：“那是我妹妹给你的，你已经收了就是你的。你没欠我，不必还我，毕竟你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算是你的损失费。你想花，就尽管花吧！”
　　这句话带着浓重的讽刺，葛清不想争辩。他看到邢立扬已经背对着他大步往楼下走，想着要不要说一声再见。可是那样太虚伪，他们这样子，根本做不了朋友，所以谁也不想再见。
　　谁知道邢立扬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脚步不停，声音却传了过来，这一次，他的声音里终于充满了所有积蓄的怒意：
　　“我这辈子他妈的都不想再见到你！”
　　葛清笑了笑，他目送着他，说：“行啊，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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