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玉禾事

　　洛长膺顺着玉禾指的方向，不过只瞄了一眼，瞬间便觉得胃里如巨浪般汹涌翻腾，差点就吐了出来，另外两人伸头一看，立刻忍不住弯着腰、捂着喉咙开始干呕起来，他们看到的是何等惨烈的地狱景象啊！
　　只见那低洼处有十几具大大小小的尸体，他们纵横交错，下半截身子都被泥土和沙石紧紧吞噬着，上半截已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有的伸出黑漆漆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有的张大嘴，露出阴森森的牙齿，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更可怖的是，他们的身子已经比原先大了两三倍，一个个如同怀孕的母牛般又鼓又胀，好像随时都要爆炸，那身上的皮肉有的发黑，有的发紫，不知在洪水中浸泡了多久，如今水下去了，又不知被太阳烤了多久，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和酸腐，那味道自然招来了很多蝇虫。
　　更令人恶心的是，有些尸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黑黢黢的皮囊，下面都是些虫子在不停地拱来拱去，令整块皮肤如一堆堆小沙丘般在不停起伏，有的尸体头部已经被虫子完全侵噬光了，只露出三个漆黑的无底洞，好像要把人世间的一切罪恶都吞噬下去。

　　玉禾再也忍不住了，蹲下身子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她才久久捂住胸口，只觉得四肢无力、头晕脑涨。洛长膺看她这般难受，连忙帮他拍了拍后背，又关切道:“怎么样？好点了吗？”
　　玉禾惨白着脸色点了点头，洛长膺赶紧把包袱放下，找出水壶递给了她，“快用些吧。”
　　等另外两人也用过水，洛长膺才催促道:“都别想了，也别多看，赶紧走吧！”
　　洛长膺搀着玉禾，他们如逃命般飞奔出了这个鬼地方，直到再也闻不见任何腐臭味儿了，他们才敢放慢脚步。
　　玉禾气喘吁吁道:“以前看那些人就觉得够惨了，没想到今天……” 刚说到这儿，她又想起了刚才那渗人的情景，便觉得阵阵恶心，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一路沉默地走着，就这样过了大半日，天刚刚黑时，终于到了孚县县城。进了城内，发现那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两边的商铺更是门窗紧闭，偶尔看到一两个，也是瘦的皮包骨头，正窝在墙角旮旯里奄奄一息。
　　他们一连找了三家客栈，每次都把门拍的“嘭嘭”作响，但全无人回应。就在他们筋疲力尽时，突然发现一家小客栈正准备关门，洛长膺连忙飞奔过去，他双手用力插进门缝中，死死扳着大门，急切道:“等等，我们要住店！”
　　里头那人吃力抵着门，惊慌道:“我们店啥都没有，你去别家吧。”
　　玉禾和另外两人围了过来，纷纷嚷道:“我们不是坏人，就住一晚。”
　　“是啊！我们天亮就走。”
　　“让我们进去吧！”

　　那人看他们人多，又这么固执，只得松开手，放他们进了屋。只见这店里头空空荡荡的，又破旧不堪，甚至连幅整齐的桌椅板凳都找不到，只有一个面色惨淡的六七十岁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愁眉不展。他听到了动静，支起眼皮一看，不禁大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出去！”
　　洛长膺赶紧上前，满面诚恳道:“老大爷，我们就住一晚，打扰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五块大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柜台上，那老头看到钱，脸色才稍缓和了些，但还是坚持道:“我们这要吃没吃、要喝没喝的，实在招待不了你们，快走吧！”
　　洛长膺只好又掏出五块银元放了上去，恳切道:“有口热水就行，我们明儿一早上就走，拜托您了。”

　　那老头看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不禁升起了点儿怜悯之心，又看眼前这么多大洋，便也不好再推迟，只得道:“那好，你们先去客房吧。”
　　那小二赶紧带着他们去了后院，又端来一盆水让他们洗漱，玉禾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哥，为何这街上都没人？”
　　他连连哀叹道:“唉！别提了，自从发了大水，冲了庄稼，淹死的淹死，饿死的饿死，没死的都逃荒去了。”
　　玉禾听了唏嘘不已，又疑惑道:“那你们怎么还留在这儿？”
　　这小二满面悲凄，无奈道:“我爷年纪大了，又得了病，走不了多远，他也不愿离开这几十年的老店，我只好留下陪他。”
　　他刚说完就出去了，过了会儿端来几碗汤，惭愧道:“实在不好意思，店里早就断粮了，只有野菜汤。”

　　洛长膺忙接过来，道了声谢。玉禾捧起碗，才抿了一小口，就感到又苦又涩，还有股令人恶心的土腥味直往鼻子里乱窜，她强忍着不适，一直等那小二出去才吐出来，她看那三人倒没什么反应，都喝得有滋有味，她只好夹起一根野菜，塞进嘴里嚼了半天，可还是咽不下，只好又吐出来。
　　洛长膺看她这样不适，便关切道:“你若喝不惯，还是吃点干粮吧。”玉禾知道那饼子不多了，只掰了一小块，就着热水使劲咽了下去。
　　洛长膺看他们都喝完了，才道:“这孚县都成一座空城了，看来鬼子还没打过来，明儿一早咱们就去桐县。” 另外两人点点头，并无意见。
　　他们赶了好久的路，个个都精疲力尽，翌日天都大亮了才起身，洗漱后又喝了些野菜汤。玉禾想着干粮不多了，能省一点是一点，她只得提着气，捏着鼻子，朝口里灌了半碗汤，不敢多加回味就匆忙咽下去，却被一片野菜叶子给呛得咳个不停，过了好大会儿才缓过气来。洛长膺又装满了水，他们向店家道过别后，一路往北朝着桐县的方向走去。

　　他们行进了大半日，发现路上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两边的田地依然是荒芜的不成样子，眼看天快黑了，玉禾才道:“咱离桐县县城不远了，再走会儿，争取天黑前能进去。”
　　就在这时，忽然从前方传来了隐隐约约地惊叫声，他们以为土匪又来了，赶紧躲到路边的草丛里，刚藏好就听到几声刺耳的枪响，随即便有七八个人影接连倒地，躺在地上哀叫不已，不过片刻就冲上来四五个身穿黄衣服的人，他们高举刺刀对着地上的人就乱戳一通，那血花溅得老高，飞得满天都是，又零零点点地飘洒在地上。

　　玉禾双目溢满泪水，死死地咬住嘴唇，眼前的这一切令她感到既惧怕又痛心。直到地上的那些人再无任何生息了，他们才心满意足地扛着枪大步离去。洛长膺见那群畜生走远了，立刻从草丛里跳出来，他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幕，不禁满目悲怆。只见这些人身上没一块好的地方，他们被刺的皮肉往外翻着，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水，比天边那殷红的夕阳还要刺目。这时他瞥见一位老人的手指还在哆嗦，便扶起她的肩膀，急切问道:“大娘，你咋样了？”
　　可那老人只是动了动唇角，便瞬时没气儿了，洛长膺只觉得浑身发抖，心如刀绞。他看玉禾眼中满是惊慌，本想安慰她几句，但考虑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于是便叮嘱道:“小禾，我们要去打听消息，你可一定要藏好。”
　　他在附近找了一处低洼的草丛，又收集了许多干树叶和杂草，特意对玉禾吩咐道:“你就躲在这儿，千万别乱跑。”
　　玉禾把自己藏好后，洛长膺把那些杂草和干树叶都盖在她身上，可他还是不放心，临走前又拿出一把枪，向她演示道:“若遇到危险，你就抠这里。” 说完便塞到她手中。
　　玉禾把枪推了回去，“把这给我了你咋办？”
　　洛长膺指指自己的口袋，“别担心，我这还有一把。” 说完回头又看了她好几眼，这才和另外两人朝着县城的方向赶去。

　　他们不敢走大路，便猫着腰在草丛中小心穿行，过了一会儿，远远地望见县城门口有几个黄色身影在晃来晃去，他们赶紧蹲下，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蹑手蹑脚地朝着城门方向慢慢移去。片刻后他们听见一些隐隐约约的对话声，便立即停下趴在草地上，侧耳细细听着，那声音顺着微风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皇军说了，至少五百斤粮食……总不能饿着肚子……”
　　“实在没那么多……能不能……”
　　“那不管……少一斤，打死一个……”
　　……
　　他们三个窝着身子听了半天，总算得知了一些消息，看来桐县已经被鬼子完全控制了，少说也有两百来个鬼子。他们担心停留太久会被发现，便轻移着脚步往后退，哪知才刚挪了两下，就发现从头顶上突然照过来一束刺目的强光，紧接着便听到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声，随即就是一阵火速而来的枪声，还好他们闪身躲了过去，又立刻拔出枪朝对方连连射击，他们边打边退，想趁着暗夜赶快逃离。

　　洛长膺跑着跑着，忽然听见身后有倒地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周子易摔倒了，再仔细一瞅，原来他的腿受了伤。只见他捂着满是鲜血的左腿，表情痛苦不堪。洛长膺急忙跑过来，伸出手想拉他起来，可周子易却一把甩开他，压低声音怒喝道:“快跑！别管我！”
　　但洛长膺还是不肯离去，又架起了他的胳膊，此时后面的枪声已经越来越近了，周子易心急如焚，立刻抬起手用枪死死地抵在自己的脑门上，“你再不走，我现在就去死！”
　　洛长膺万般无奈地松了手，他深深地凝视着周子易，没再说什么，转身就朝前方跑去，他不敢回头，只是一个劲地不停奔跑，只想把心中所有的悲愤、不舍、无奈和绝望全都甩掉......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洛长膺再也听不到任何枪声了，这才停下来，他知道周子易可能早已惨死在敌人枪下，可即便如此还是很想回去，哪怕把子易就地掩埋，也好过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曝尸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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