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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判命
澜水村的鉴持云正神情机警的走在林边的小路上,独自一人。树丛中忽地传来轻微哧哧声,他觉得异样,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他依然加快了脚步前行,那声音就随后绵延飞速接近,他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后脑被一个沉重钝物狠狠击中,顿时重重的往前摔倒,晕了过去。
醒来后,他感到鼻子闷痛、身体僵硬、四肢不能动弹,只有两眼勉强能睁开。自己坐在一匹骟马背上,掩藏在袍袖间的双手被绳子紧紧绑着,舌头和嘴唇都木无知觉。他满身沾满油汗,又渴又热,被人运往不知名处。回想起遇袭那时,哧哧声分明透露了某种动物的行踪,能够如此精准有效袭击人类的兽类在木湘镇附近从未见过。莫非是……那些与兽类一般无二的瓦族人?
听说瓦族有种诡异祭礼,需要用猎捕来的活人之血涂满石像的红袍,保持色泽终年鲜亮。莫非他就是那个碰上巫师占卜出猎时刻的倒霉鬼?他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但指尖仍不停颤抖。转动头颈察看四周,他见身边有几个游商打扮的人,一为白发老者,一为又黑又矮的中年男子,还有个戴着黑色圆帽的年轻人。
年轻人看见他醒来,伸手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与他耳语几句,两人朝他投来的眼光中都充满轻蔑。
鉴持云满腹怨愤,偏头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那白发老者看到这一幕,笑了,涩声说:「别害怕,年轻人,谁都免不了一死。」这话阴森森的传进他的耳朵,倒象是杂戏团的驯者逗弄关在笼里的野兽,或是猎人假意安抚困在罗网里的鸟,听来更觉可恶至极。
他不禁咬牙切齿:落在他们手上,偏偏还不能来个痛快,要受这般羞辱。他忽地用两腿夹紧马肚,用尽全身力气左摇右摆,发疯似的挣扎起来。众人冲过来按住他,他一头撞中白发老者的嘴,顿时撞得对方口唇流血,大声痛叫。
人们有的勒住他脖子,有的压住他的腿和手臂,抵住他的腰背,他不能动了,眼前闪动着阳光的斑点,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绝望的低嚎。
突然有人在耳边说: 「小子,这么怕死实在丢脸,莫循迦临死时,可没像你这么拼命挣扎。」
这个名字刺进鉴持云的耳膜,他立时停止了动作,然后一股寒意冷透了胸膛:他们,竟是为了莫循迦而来?
他侧脸看去,见说话的人是那个戴着圆帽的年轻人,脸孔甚为普通。他紧盯着这年轻人,脸上肌肉微微颤抖,如果能自由移动,他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把这人撕成碎片。
这人无惧于他的目光,继续说:「像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害别人不手软,自己却是个脓包。你明不明白……」
「不要跟他废话,打晕最省事。」那老者擦着嘴巴上的血,道。
年轻人摇摇头:「我要说,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让他死个明白,也算是帮那人出气。小子,你以为除去个看不顺眼的异类,自己就能舒服了?莫循迦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看这个。」他掀开帽子低下头,露出头顶挺立的一对小小黑角。
鉴持云大口吸气,这人是银鹿族人。但见他头上两角之间有大片没头发的秃皮疤痕,一直斜伸到左耳,中央还有条深棕色的肉痂。
这疤痕甚是丑陋,鹿角更为显眼,可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把帽子塞到马鞍下面,挺直背,说:「八三年,富谷的大商人白聚斗过生日,用钩子钩住我的头皮,要剥下我的皮来做靴子。
我是银鹿族的,他说我的皮晒干了会发银光,还防水防寒,哈哈。我全家人都是他的奴隶。我妈和妹妹为我求情,却被狠狠的抽了一顿鞭子,几乎送了性命。嘿,她们只以为是我犯了什么过失,可不知道是要拿我的皮来做靴子。
本来这条烂命不要也罢,谁知那晚剥皮的人喝多了酒,钩子挂歪,把我摔了下来。白聚斗走过来大声喝骂,又在我背上用力踢了几脚。我只想幸好我妈不在当场,否则她十月怀胎、二十几年来含辛茹苦养成这个儿子,竟只是给人做鞋的材料,她定会伤心吐血而亡。那时候,我盯着那明晃晃的铁钩再落下来,心想如果还有来生,当什么都成,就是别再转生为瓦族人,除了这个什么都成。」
他讲到此处,声音激愤悲痛。一旁另外两人也是神色变幻,似乎各自引起心事。
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时有个宾客走上前,拦住了剥皮匠。他是个穿布衫的简朴男子。白聚斗借着酒意叫他滚开,不要管闲事。他却回答,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罢。白聚斗问他有什么资格说这话,还猛推他一把。这年轻人身子骨可不壮,往后连退了几步。这时他回头朝我看了看,那双眼睛非常和善,只一眼就好像对我说了千万句安慰的言语,又说:你想跟昊天商议田地的事,没有我莫循迦可成不了。若我没资格开口,你另请高明去翠重华山吧,我是难以效力了。
白聚斗贪婪无度,有大量田产不够,还想侵吞更多草场山林,而富谷一带最好的土地却在瓦族人手中,他们的首领就是翠重华山的昊天。我也听说他想找瓦族人协商,只是路途遥远,又鲜少有人知道昊天驻地所在。没想到他竟找了这么个斯文和蔼的年轻人出面。
我抬头望向他,头上鲜血流下来糊了眼睛。我两手被绑在背后——比你现在绑得更紧,擦也没办法擦。这年轻人弯下身,替我擦拭脸上的血,又扶我站了起来。
过了片刻,白聚斗的酒醒了几分,权衡利弊,只道:送这么一头蠢鹿给你,又有什么干系?你要留着他,随便吧。
莫循迦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万分,想跟着他当个手下效力,他却说不用,让我恢复自由身,自己往翠重华山去了。
后来我听人说,像我这样被他帮过的瓦族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他在南方游历多年,各处地理人情无一不熟。他又是物族人,四处行走比我们方便多了,许多瓦族人托他传递消息。在南方,这样的人我们管他叫巡素米尔,就是『信使』。莫循迦办事仔细可靠,在南方的瓦族人心中,是最受尊敬的巡素米尔。
后来我有两年多没见着他。我加入了昊天手下,虽然四处奔波赴险,却是为自己族人出力,受苦也痛快。我到北方来找咱们首领的盟友办事,谁知半路碰上巡逻队,听咱们口音蹊跷,加以盘查,打了起来。几个伙伴死在围攻之下,我被逮捕起来,解送鎏金塔。」
他忽然眼露刻骨恨意瞪视鉴持云,接着道:「谁知半路上居然碰见了我的救命恩人,这回我们坐在同一辆囚车上。他……唉……开头几日还过得去,后来病得厉害,咳血不止,听说解差嫌行李重,把他的药扔了。你这小子,连自己师父师兄也出卖,真是天理不容!
可惜祸害长命,好人多磨,他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我却帮不上忙。他隔了这两年,性情比原来更是持重平和,没半句忧烦怨恨言语。只是有一次我见他神色黯然的望着车外,问他原由,他才说放心不下即将迎娶的妻子。
再往后,他病势转重,连喘口气都痛苦万分,却一直硬撑着想要回去。小子,你要害死这个人,只为他帮我们这些可怜人的忙,只为他心地仁慈,把我们这些人当人看?」
他质问鉴持云,后者冷着脸理也不理。
他愤然道:「我真搞不懂!你们人数众多,经常自相残杀,偏又是你这种卑劣之徒往往害人得逞,这样世代相传,将来到底会变成什么东西!」
「莫循迦那时勉强支撑到鎏金塔,眼看等不到审判之日就会身亡。幸好他吉人自有天相,那个狱卒是笈轮大师的弟子,打算救他出去。那晚我跟他被关在同一间牢房,深夜一团漆黑,狱卒开门进来,我本不知缘由,他已被抬到门口,却突然开口,坚持要狱卒带我一起走。
他那时已病极重,勉强说完这句话后就昏了过去,一昏迷便是四天半。这短短两句话救了我一命,却耽误了他给妻子报讯的时机,我们落在鎏金塔的信差后面。他的未婚妻对他情深义重,误信死讯,竟向巡逻队自首,现在凶多吉少。我因此跟同伴商议,就算救不到人,至少定要把你这小人带回鎏金塔,让他亲手发落。」年轻人恨恨的道,「你现在可明白了?我们这种人,都靠自己讨公道。」
那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摸了摸脖子上的鳞片,嘴唇一动,发出哧哧声,似在应和。鉴持云瞪视众人,眼中充满了恐惧。
鎏金塔位于丹城东南,倚靠着山势平缓的东苍雪山。宽阔平坦的街道上除了铁链缚身的囚犯跟押解犯人的兵士,就只有水渠边跑过的老鼠跟空中盘旋的秃鹰。黄昏降临,北方监狱的高大灰白石墙沉沉矗立在晚霞之下。
鉴持云口干舌燥满面尘灰,终于被带到一座大屋前。这黑瓦房位在小土岗上,山顶上两棵金阿树枝繁叶茂,互搭枝干,映着金红的霞光构成拱门形状。这彷彿神光之门,只是不知将带人上天还是将令人一步堕入地狱。鉴持云隐约嗅到了死亡气息,想起那年轻人在路上所说的,不禁更加愤恨。他从小性格偏执,加上坚信瓦族人都是歹人,竟毫无忏悔之意。
那黑肤的中年男子解开鉴持云脚上的绳子,毫不客气的推搡着他进了院子。院内是片空地,打扫得十分干净。左旁枣树下有个青石墩,上面坐着个面色红润、短须雪白的老者,周围簇拥着不少人。
老者抬手指向他,腕上镶金的黑木串珠闪着光:「就是他?」
那白发老者躬身道:「大师,就是他。」
「事已至此,也要对莫同道有个交待,带他来。」
鉴持云腿脚酸麻,被两边的人拉扶才勉强能走。又进一重院落,只剩搀扶他的两名男子和笈轮大师。这内院左方一棵笔直青绿的大树,叶子闪烁点点银光。
周围除了鉴持云的喘息声,便只有微风拂过叶子的沙沙响。有人在他膝弯用力一踩,他本已精疲力竭,腿一软便跪下了。跪下却依然昂着头,看见面前那屋子的门扇窗格都洁白如雪,门廊里头盘腿坐着一个人。那人身着淡灰布袍,侧面对着院门,似在闭目沉思。
那人正是莫循迦。和过去相比,他似乎有了转变,但究竟什么地方不同,鉴持云却说不上来。
笈轮大师道:「莫小友,我把这鉴持云给你带来了,他是告密者,随你心意处置他吧。」大师一挥手,便有人捏住鉴持云两颊,把一些气味清凉的药水倒进他嘴巴。
那药水一碰到喉咙就突然变得火辣,呛得他无法呼吸。他弯腰喘着粗气,以为这是毒药,自己快死了,可忽然间唇舌上的麻痹减轻不少,他啊呀两声,居然可以发出声音,他立时哑声叫道:「叛贼!」
这时循迦一手拄地,转过身来。
鉴持云看清了他的脸,语声忽然顿住。莫循迦此时的表情空无一物,苍白平静的脸似乎是个面具,所有对他的讥讽怒骂都已无从着落。传闻中有「顿悟者」,于大悲大喜中得以淬炼,抛却了一切情绪,莫非就是此种境界?
鉴持云低笑两声,声音干涩。
这时循迦问:「洛海现在何处?」
鉴持云冷冷答道:「消息传来后,那妖女向长官自首,被判处烧刑,现在大概已经在丹城化为飞灰了。」
循迦身体微晃,突然抬袖遮口,一阵剧烈咳嗽。
笈轮见状,上前劝慰:「莫小友,此人心性狠恶,言辞怨毒,休得再与他多言。」
循迦喘咳片刻,袖口已有血迹,却摇头说:「我无权杀他。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洛海若在这,也不至于记恨他。」
鉴持云听了此言,仰头哈哈大笑,声音嘶哑难听。他挣扎着起身,朝身后两人道:「解开绳子!他说让我走,没听到吗?」
那两人不知所措的望向笈轮大师,大师微一点头,他们便拔刀割断鉴持云身上的绳子。
鉴持云略微活动酸麻的手臂,扭头傲然睥睨循迦,道:「莫循迦!这次用毒箭射你的人是别人,但下次就是我。迟早的。我跟瓦族妖贼仇深似海,谁帮他们,谁就是我的死敌,无须领你的情。你既与强盗为伍,就也是强盗,我鉴持云绝不放过你。」他说完,竟转身迈开步子,脚步蹒跚的慢慢走出院门去了。
无人拦阻他,也无人再看他一眼。
笈轮伸手放在循迦背心,口中唸述经文。片刻之后,循迦的脸色略为好转,叹息道:「大师,这几日你已为我消耗太多法元,不必如此。」
「不必客气。」笈轮微笑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我这里还缺一名讲经师,相信你胜任有余,也可顺便休养。」
循迦却摇头道:「我要去丹城。承蒙搭救,这几天听经也受益非浅,不胜感激,但现在该动身了。」
笈轮有些愕然:「但你目力未复,再加上那女子已经……」
「虽遥远微弱,但我仍感应到她的气息。就算感应有误,也必须前往收敛她的身骨。大师,我还有个请求,想向你借一个人。」他缓缓说道。
次日,循迦出发了。
月亮高悬时分,他经过东月河边,一阵凄凉优美的歌声令他停步,那是远处传来的流浪乐人歌舞团在夜间练习的声音。他驻足静听了片刻。
这时,在他身后不远的道上,一辆孤单的马车驶过,驾车的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深黑的双眼却很闪亮。
年轻人专注的驾着马车,月光穿过云层,微风习习,一切并无异样,与循迦擦肩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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