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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间
明诚的枪口,贴上转变者太阳穴的一瞬,已经后悔。他缓了枪,不是为了听他说话,却听到了他说的话。转变者抖着声音念出“微蓝”,明诚背心生寒。他放空所有感情,他只有几分钟,或者几秒钟的时间,去迎接战斗。
门“砰”的一声,撞上了他留置的小车,车轮擦地,嚓拉刺耳。皮靴夸夸,有人志得意满的进来。明诚闭了闭眼,默念首要,是保护明楼。
南田洋子背了手,戎装在身,半黄半黑的进来了。她站在明诚身后,给了他调整表情的时间。她微笑着,用生硬的中文说:“青瓷先生,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明诚抬手摘下口罩,缓缓回过身,平静的看着南田。南田却吃了一惊,这个人,上午还在她办公室,侃侃分析樱花号泄密善后。她竟听了他的话,已经着手暗查76号。
南田所热衷的高深莫测,一刹那被击得粉碎,她简直恼羞成怒,恨道:“青瓷先生,你的伪装太漂亮。”明诚摇了摇头:“南田课长,我不是青瓷。”
南田洋子怒极反笑,嘎了声音道:“阿诚先生,恐怕友邦银行也救不了你。”
明诚坚定眼神,看着她道:“南田课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明诚求一个机会,弄个明白,不做枉死鬼。”南田为了布这局,陆军医院四周,已围得铁桶一般,她不信他能插翅飞了。她玩弄猎物于股掌的习惯终究改不了,咬牙笑道:“请。”
明诚转了身,看着躺在床上的转变者,问:“你与青瓷接头,什么任务?”转变者捡了条命,身子仍虚弱,抖了声道:“组织上派我与青瓷单线联系,了解共产党上海站站长眼镜蛇的工作。”明诚问:“这事能叫眼镜蛇知道吗?”转变者摇头:“当然不能。”明诚问:“青瓷是上海站的吗?”转变者点头。明诚问:“眼镜蛇转变了?”转变者摇头:“那也没有。”明诚问:“既是没有,何必派你单线联系下属,又不许得知?“转变者吃力道:“这是共产党地下工作的规矩。”
明诚冷笑一声:“共产党穷得连电台都买不起,竟有这闲情,设这没用处的联络线,不怕捅出眼镜蛇吗?”转变者急道:“这是新立的规矩!”明诚截了他话,紧跟着问:“谁是青瓷?”转变者摇头:“不知道。”明诚又问:“你怎么和青瓷接头?”转变者嗫嚅道:“南方局通知了上海站,拟定了接头地点。”明诚哧得一笑:“既是通过上海站,眼镜蛇必是知道,你这任务还存在吗?”转变者辩解道:“组织上命令我,与青瓷接头之后,再传达任务,听取汇报,这之前,他不知我来做什么,我也不知他们的身份。”
明诚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冷笑连连:“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眼镜蛇是谁,不知道青瓷是谁,就来了上海,执行一道可有可无的任务,是这个意思吗?”转变者答不出。明诚问:“怎么接头?”转变者答道:“静怡茶室,良字包房,接头暗语,是问节气。”明诚追问:“什么时间?”转变者嗫嚅道:“我,我,路上出了点差错,错过了接头时间。”
明诚刷得转过目光,看着南田洋子:“南田课长,这样的供词,您之前听过吗?”
南田洋子沉吟不语。抓到转变者,是意外之喜。他是个银行股票经纪,偶遇路哨盘查,他紧张的脸白如纸,汗流手抖,被联合治安送到宪兵队。刚进地牢,立时招认是共产党。宪兵队按规矩转逮特高课,又被特高科潜伏的一名日共刺杀。
抢救了这么久,好容易醒了能说话,南田得到的,是与此时一模一样的供词。这其中的漏洞,她不是没想到。这人怂包,吓一吓便竹筒倒豆子,只可惜倒出来全无货色。她灵机一动,要用他作饵,钓些有用的出来。于是撤了守卫,单等共产党上门。
她等到了明诚。明诚连珠炮似的一顿问,让她心生疑惑。转变者错过了与青瓷接头,明诚若是青瓷,他不清楚任务,绝不敢当面穷追猛问。他这样不留余地,是心里没鬼,还是死地后生,她没把握,眯了眼瞧着不说。
明诚微微一笑,靠了那床,闲闲看着转变者:“你扯这漏洞百出的谎,为的什么,是隐瞒真实身份吧?“他伏身细瞧着转变者,他眼睛上的纱布起伏不定。明诚说:“你不是共产党,你是军统。”转变者面色大变,结巴道:“我,我,我不是,我是共产党。”他叫声未止,明诚已一字一句道:“你受命军统毒蜂小组,来上海与76号潜伏人员接头,那个人的代号,”明诚余光瞧了南田,慢慢道:“毒蛇。”
明诚的这段话,狠狠打了南田的痛处。毒蜂,她与他纠斗了两年,为了逮捕他,甚至受了处份。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此时虽未见面,她的热血已开始汩汩冒烟。
转变者拼命摇头:“不,不是......”明诚冷笑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代号眼镜蛇,那是你想着毒蛇编的!还什么青瓷,”他鄙视转变者:“共产党那帮泥腿子,取代号能取上青瓷?你哄谁呢?”转变者急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真的是共产党,真的是。”明诚冷冷道:“你不用着这个急,共产党也罢,军统也罢,在皇军这一个也走不脱。瞧你这样,仿佛是共产党就优越了。”
南田忽然道:“明诚先生,你说得很对,共产党和军统并无区别,对你来说也一样。”
明诚抬了眼,他与梁仲春相处时惯常的流氓笑容上了脸,笑道:“南田课长,您忘了,您扣了阿诚一船芝麻。”南田一愣。明诚忽得收了笑容:“断人财路,在您无所谓,在现在的上海,跟要命没区别。这船鸦片膏,我不过分些过码头的好处。南田课长临时起意,却叫我难做。”他咬牙道:“两条路,要么被明长官知道,不死也要掉层皮。要么,就得答应了,大年初一来干这刀头舔血的活!”
他站直身子,扬了下巴看南田:“他是共产党,还是军统,都与明诚无关。明诚替南田课长问问他,不过是表个忠心,叫您知道,明诚永远站在您这边。”南田看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然而当务之急,并非转变者是哪头,而是明诚是哪头,她立刻问:“谁叫你来的?”
明诚道:“76号的人,叫童虎。”童虎,梁仲春姘头的弟弟。明诚同他有些见面交情,他虽无把握,却是唯一能切进去的软处。南田扬声道:“高木。”高木闪进来,南田冷笑道:“去抓人,76号的人,叫童虎,直接带到这里。”
明诚脑子飞转,盘算下一场对质,他唯一的胜算,就是与梁仲春那些零碎交易,这些事虚虚实实,总有机会,比如走私军火。
时间过的快,转眼消逝,时间过的慢,度日如年。不到一个小时,高木回来了,他冲了进来,先白着脸看明诚,继而低头报告:“童虎死了。”南田急问:“怎么死的,在哪死的?”高木道:“舞厅门口,叫人刺杀了。我们赶过去,身子还是温的。”
南田转眼看明诚,明诚脸色雪白,抖着唇道:“难道下一个,就是我了?”南田暗自推算,除非明诚有分身,他决计没本事脱身去杀童虎。这头刺杀没结束,那头已动了刀子,若是巧合,会不会太巧了。南田多疑,多疑的人不信巧合。她命令高木:“去查,查到底。“
明诚急唤道:“南田课长!”南田转脸看他,明诚道:“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南田眯了眼:“怎么说。”明诚道:“本来这些话,想让童虎说了,您更确信些。如今我也顾不得了。他托我事,我套了他话,三天后,这人,”他用手指着转变者,“要与毒蛇接头。地点,司各特路137号。”
南田看着转变者:“他说的是真的吗?”转变者拼命摇头:“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明诚微微一叹:“看来,不用刑是不行了。”南田眯了眼,唤一声:“高木!”她话还没说完,那转变者立时嘶声叫道:“我说,我都说,他说的没错,我不是共产党,我是军统,我来找毒蛇接头,三天后,司,司,137号啊!”南田一怒冲天,劈手抓了他衣裳,问道:“几点?”转变者道:“2,2,2点。”明诚厉声道:“毒蜂会不会来!”转变者立时哀嚎:“来,他来,我是接头的。”
明诚周身的筋骨都被抽了,差些站不住。南田松了手,回脸瞪了明诚一眼:“阿诚先生,我不管你什么原因,刺杀重要证人,也是死罪。”明诚低头道:“南田课长,阿诚友邦银行的账号,还等着戴罪立功。”南田哼了一声:“三天之后再说吧。”
她招手唤来高木,吩咐几句。明诚不知她何事,只能沉默以待。过不方时,高木跑步进来,递了东西给南田。南田捏着,送到明诚面前,笑道:“阿诚先生,你既是忠心,便要个表白的地方。这三天,你的一言一行,我都要听着。”
明诚神色自若,接过那只窃听器,在领子下别好,道:“南田课长,钱虽重要,重要不过命。明诚这一身的清白,尽数系在这三天,静候光阴。”
明诚在车上,不敢叫手脚发抖,他后面跟着监听车。陆军医院回明家,这一路并不太远,他不能出一点差错,必须让明楼知晓今晚的事。他不停自警,衣领下有窃听器。这也好,他想,总是牵住了南田,免她无聊,去找转变者谈心。
车进了明家,他刻意缓着下车,不急不慢晃进大厅。厅里灯火灿亮,明台和阿香在玩牌,明镜坐在一边看杂志。明诚进了,先含笑叫一声:“大姐。”明镜笑道:“回来啦,这年初一的,逛到哪里去了,也不在家。”明诚便道:“并没有什么,因着初五迎财神,所以去准备些杂物。”明镜笑而点头,接着看杂志。
明台握着牌,笑咪咪瞧明诚。明诚立刻给他堵上:“小少爷,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明台还未开口,阿香忽然摸了张牌回去,嘀咕道:“我不出这张了。”明台注意力转了,大叫道:“你太赖皮了吧,出牌无悔啊。”
明诚赶紧转身上楼,进了书房,声调殷勤,唤一声:“大哥!”明楼少见他如此亲热,正要开口,明诚一根手指已贴在唇上。明楼会意,佯怒道:“这一晚上的,去哪了?越来越不懂规矩!明台吵着要去买衣服,竟找不到你!”明诚当他说话这功夫,到了书桌边,抽了纸笔,轻轻写下:“有监听。”指了指衣领。
明楼点头。明诚便笑道:“大年初一的,百货公司都休息,上哪买衣服。小少爷总是这样。”明楼冷笑一声,慢悠悠道:“你别操心他,你先顾好自己。我问你,是不是又跟着谁去胡混了?我看你现在,除了大烟不碰,哪里都少不了你!跟你说了多少次,外面那些女人,不是图钱就是图利,哪有真心待你的。”他语重心长,讲个不停,为明诚争取时间。明诚已写下:“杀人入南田局,强指军统,毒蜂所派,毒蛇76号人,接头,3天后,司各特137号,下2点。”
明楼皱了眉看那纸,明诚立刻开口:“大哥!大姐给我找的那人,我并不喜欢。她那脸盘子,倒有面盆大。你跟大姐说说,回了这事,我保证天天在家,绝不出去胡混。”明楼哼了一声,只道:“你说的话,我信不了。”明诚接了又道:“我在外面,也是为了场面。您放心,牵了是非的事,我绝不会碰。您是明长官,我跟着您,多少要懂规矩。”
明楼在那纸上写:“电毒蜂,刺杀明楼,除南田。”明诚点头,明楼皱眉道:“你有数就好,别给我寻麻烦丢人,若被我知道,也别托了大小姐求情。”他在那纸上加了字:“我来办。”便冷哼一声:“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识抬举这事,聪明人可不做。“
明诚低头道:“是。”明楼道:“去吧,别在这让我看着生气。”
明诚下了楼,楼下牌局收了,明镜明台都上楼睡了,灯光暗了下来。他此时方觉着腿软,勉强走到厅里,向那沙发上一倒,一时最想念的,竟是梁仲春的“美人牌”。
微蓝,他终于有一点点时间想到她。他不知该恼她,还是谢她。因着与她接头,明诚私下里推想过无数次,关于任务,关于她的身份。若非如此,他今日绝不敢冒这个险。那些漏洞,是他一遍遍想起来,又一次次被事实推翻了,南田没有他的经历,不会懂得。
上海站隶属南方局,微蓝是华中局的人,怎么会受领旁证明楼的任务,他心里一直存着疑念。她能动用南方局替她瞒了身份,指示协助调运药品,她的党员身份应是无疑,这差错,应该出在转变者所说的误了接头上。
明诚闭闭眼,他没时间考虑微蓝,他的全副精力,要放在南田身上。
光线浅暗,慢慢走来一个身影,到了他跟前,开口问道:“阿诚,这么晚了,还不睡吗?”明诚的冷笑隐在暗影里,淡淡道:“马上就去。”那身影不动,等了等,又说:“大少爷待你,还是好的。”明诚心念微动,压着声音道:“你过去那些事,我懒得想起。我如今这些事,你也少管。“他站起来,走过那身影,丢下一句:“说到底,我们都是下人,谁也别挡着谁的路。”
他走向房间,他必须要睡觉,他要留着体力,撑过这三天。
他只有一件事想不通,谁杀了童虎。
第二天,是第一天。
他送明楼上班。明楼依例问他一天日程,明诚一面回答,一面接过一只信封。他还递一张信纸,上面是昨日与南田的对话。他在办公室打开信封,里面是明楼的计划,转了密电,尽是数字,明诚当先看见四个字,“狩猎行动。”
司各特路137号,微蓝不肯去的地方。明诚看了计划,唯一担心那排夹竹桃。明楼会在对面找一处房子,明诚要做的,是站到窗口。毒蜂刺杀明楼的伏地,在梧桐路。明诚最重要的任务,是让南田坐了明楼的车,去梧桐路。
南田洋子必须死。
梁仲春约了明诚在海军俱乐部见面。明诚身上有监听,回了家就躲在屋里。这时候拿了大衣出门。明台见了,问:“阿诚哥,你去哪?”明诚随口道:“海军俱乐部。”明台立时蹦了起来:“我也要去!”明诚皱眉道:“你去干什么?”明台笑道:“许你去玩,不许我去?”明诚不敢多话,看了明楼一言,明楼坐着不动,那就是点头。
他俩在海军俱乐部门口下车。明诚的海军蓝大衣,明台的黑亮皮风衣,这兄弟俩走在一起,仿佛是道风景。明台究竟长大了,他虽在大姐跟前撒娇,在大哥面前任性,到了明诚这里,寡言少语,只一双眼睛乱转。明诚与明楼一处,总觉他是家长,是上级,与明台一起,倒有着兄弟的默契。
迎面出来一个女人,打扮的珠光宝气,明诚认出是梁仲春的太太。他脑子一闪就想到童虎,走上前去,哀声道:“梁太太,您弟弟的事,我很难过。”梁太太认得明诚,刚要寒喧,听他这么说,不由一愣:“我弟弟?什么事?”明诚一惊:“童虎,不是您弟弟?”梁太太摇了摇头。明诚立时抱歉道:“对不起,我仿佛听他唤过梁处长姐夫。”梁太太脸色微变,终是平定了道:“明先生,您听错了,他和我们家梁先生,并无关系。”
明诚答应着,同她告辞。腰上便被明台一擂,他不耐烦回身:“干嘛!”明台笑道:“这是你的......哎哟!”明诚别了他手,笑道:“少胡说!”
他放了手,赶紧走,明台不服气的盯他一眼,跟着进去。
他安顿好了明台,找到梁仲春。同座还有一人,陈炳。梁仲春推了个信封给他,明诚打开看了,故意道:“一万块。梁处长好大方。”梁仲春低声道:“这可是童虎用命换的!”明诚道:”什么人,一定要他死了?“梁仲春摇摇头,陈炳在旁边说:“我看了个影子,好像是女的。”梁仲春道:“我原先在中统,就知道军统的女特务,身手好,又长得漂亮。“
明诚淡淡道:“我只怕,也有这一天吧。”梁仲春哧得一笑:“阿诚兄弟,天塌下来怎么办?”明诚看他。梁仲春指指天花板:“有高个子顶着。”说罢哈哈大笑。陈炳也笑道:“梁处长必能捉了那女人,放心好了,明诚先生!”
明诚不敢周旋,托了辞出来,只见明台怔怔倚着桌子,瞧着刚走过去的一个背影。她穿月白旗袍,比微蓝矮些,又圆润些,腰肢窈窕。明诚道:“又乱搭讪了?”明台摇摇头:“错,不是乱搭讪,是我瞧准了的。”
两人说笑了往外走,明诚递了张卡给明台:“贵宾卡,随便用。”明台笑道:“阿诚哥这么大方,有什么埋伏吧。”明诚转了脸看他:“就一件,凡事替我在大哥跟前瞒着。”他不等明台再问,转身就上车。
他开着车,脑子里过着这些零碎的信息,他仍然做了他要做的事,带明台进海军俱乐部,这是他和大哥早商议定的。但他还是有些忐忑,这些落在南田耳中,会组装成什么。
明台的心思,仿佛给那个姑娘勾去了,这一路沉默,只瞧着窗外。
回到家,大哥从二楼探身:“阿诚!”明诚丢下明台上楼。明楼眼睛里全是话,指了指桌上的纸,嘴上却说:“海军俱乐部还是少去,明台毕竟还是个学生。”明诚应道:“您放心,就是坐坐,过年嘛,也让他轻松轻松。”
明诚拿起那纸,上面写:执行暗杀小组遇日军扫荡,不能到位。毒蝎受领暗杀明楼任务。
明楼声音平稳,只说:“大姐张罗着给他相亲呢。”
楼下明台高声叫道:“大姐,大姐,我同学过生日,叫我去,晚上不在家吃饭啊!”
明诚看着明楼,轻声笑道:“不知道大姐这次找的女孩子,是不是漂亮点。”他眼睛里慢慢流出悲伤,他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他有志报国,我会支持他!”
明诚后悔了,他很希望明台,能够无忧无虑,只图着乱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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