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纪

　　“今晚就在垂柳楼留宿吧……”依依从里屋出来，身上多了一件月牙白的披风，雍懒的神情流转在她的目光中，“那粒药的效果很好……”
　　持月点点头，依旧专注地打量玉架上的玩偶，好象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突然，窗户哗地被撞开，咿——呀——
　　几股寒气顿升四溢，烛火被吹得明灭沌暗。
　　“下承——破——！”我抬眼，冷冷地念出一道破咒，此刻，又起一阵猛风，地上忽起许多鬼影在扭动，尖爪獠牙地扑身向我聚来。
　　只是，都结束了——
　　我转身，坐在靠椅上，不再理会那些闯入的夜鬼——它们会融化，会灰飞湮灭，会永远消失。
　　良久，不安的魂魄在静谧中慢慢散却，带着浓重的怨恨，永远，消失。
　　“婴……”依依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伫在那，不可置信地看向持月，而持月只是漠然地关上窗，立于玉架前。
　　“叫我千年。”我轻笑着低头，风清无痕般道。
　　“千年……千年……”她喃喃着靠近我，狭长的双眼浸满了晶莹的液体，让她看起来更加盈盈如水，“你变了……”
　　“是啊，变了。”我拢了拢衣袖，浑身都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所充斥——我居然轻易便忘了自己的灵体已被封在祀神台，我的力量早就不如从前了。
　　“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不笑呢？你是我们的婴，不是千年！”她茫然地摇头，颤粟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让我的心，又被狠狠划上一刀。
　　“不是婴，是千年。”我搭着她的手，是冰的，是和我的手一样冰。
　　“只是千年？”她撑着椅把，指节苍白而醒目，泪水也终于从她明澈的眼中滚落，让我心里的那道口子继续滴血。
　　“只是，千年。”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一个踉跄地搂住了我的肩，将头埋入我的长发里，低声哽咽起来：“千年……千年……我的千年……”
　　夜凉如水，那一晚，我忘了是如何度过的，只记得，依依第一次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持月的叹息亦是久久不去。

　　铜镜前，我为她梳头，手中的玉梳一上一下。
　　记得从前，我很喜欢为她梳头，因为她的长发乌泽浓密，质感柔软如水草。
　　“我和你们一起去……”凤眼流转，她盈盈地笑着，却还是少了什么，“他万一……”
　　“不可以。”放下玉梳，我接过持月递来的芷茶，“太危险——关于我的一切他都不会记得。”
　　她柔媚的脸上少有地显露出强烈的挫败感，连语气也突然哀恸：“我不能让你再独自面对一切，倘若你再少份坚持，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都已经发生了，不是吗？怜因我而沉睡，终要花上千年来遗忘。”浅绿色的茶面荡漾起来，心如刀绞的疼痛让我微微一颤，“即便我没有坚持也只是延缓了命格的转动，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不容于世的，不管逃到那里，都逃不出宿命的安排。”
　　“我们走吧……”持月默默经过我的身边，低着头，看不清任何表情。
　　我扯嘴而笑，覆着依依冰凉的手，叮嘱道：“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来找我，你应该多想想你自己。”我顿了顿，又补充道，“那日昆仑湖畔救你，我从未后悔。”
　　“婴，再让我这样叫你一次……谢谢你，是你让我重生……”她拉着我的手，紧紧的，“要……幸福啊……”她是那般不确定地看着我，却还是将祝福说了出来，或许，真的能幸福吧？
　　“好。”停在珠帘前，我收回目光，理了理衣袍，“会再见面的。”
　　倘若当时我知道这是与依依的最后相见，我一定会带她走，我依稀记得那日转头时瞥见的她的笑，盈盈如水，惊魂动魄——后来，我重回垂柳楼，依依不在了，花祀也将终其生命，繁华凌乱中，他神飘远方，眼角，血红班驳，那是悲痛欲绝之后才有的血泪——红如火，艳蔑天，汹汹不熄。可我，终究没有带她走，终究让她永受炼狱之火，她的灵魂将生生世世不被原谅，流放洪荒之地，在天地毁灭之时灰飞湮灭。
　　可是，有谁能在一切开始的时候就预见结局？又有谁能在知道结局后做出明智的判断？

　　出了垂柳楼，天才微亮，冷风徐徐地卷来枯叶，伴着早点摊上的袅烟飘旋乱舞。
　　我和持月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衣袂带起地面的尘埃，扬飞成圈。
　　远山，飘渺云雾挥之不散，娜娜如襟，绵延如带，脚下，石道向远山延伸，周围越加清冷、荒芜，人们面庞上的表情也越加小心翼翼。
　　天色昏暗，隐约觉得前面的清影突然停下，抬头，不禁失笑——没有路了，前面便是紧闭的砖红色城门。
　　“二位姑娘可是要出城？”一老妪提着篮子从阴影中走来，见我们二人点头，她叹息道，“最近还是别去，外面可怖了，死了好多人！”老妪说到此，打了几个寒颤，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惊悚而皱得更紧。
　　“多谢提醒。”我与持月相视，都扬了扬嘴角——原来，昆仑湖的地域早已被划出昆仑城，只是，它究竟变成什么模样了？
　　老妪已经走远，周围也不见守城戍卒，我们腾身，跃过墙头，却被墙那头的景象所惊怔——这还是昔日繁华的昆仑湖吗？
　　斜阳将沉般徘徊在山头，时不时卷来阵阵寒风，吹起我们的衣袂，吹起一片馥郁的曼陀罗花香，吹起无数的幽怨与爱恨，走在枯黄的草堆上，簌刷——吱呀——
　　原来，这一道墙便隔去了世间的悲喜、天空的阴晴——卷云压压，黑如泼墨，齐踝的草丛上盛满各色的曼陀罗，暗紫，艳红，惨白，淡蓝，怒放得，不可一世，生生不息。
　　“还是那样美。”我扶着持月的肩，胸口一阵腥血翻腾，浑身不住微颤，“美得——毁天灭地。”
　　“还可以回头……”持月垂头，刘海遮住双眸，语气清幽。
　　“不。”喘一口寒气，我稳住身体，“已经……没有退路了……”很久都没有这样释怀了，似乎，找到了这里，我所做的一切便全都有了意义。
　　“终于回来了……”身后，三分雍懒七分妖魅的声音划破暗夜，华华烛光如流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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