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如海

　　这一天，竹下秀一一早就打过电话，今天要去司令部开会，不能前来探望，要他好好休养。近日因为灾荒，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吅入上海城，容锦珍和几个同学一起上吅街募捐，之后还要参加一场在欧阳玲玲家举办的慈善宴会。容锦珍走前郑重的将哥哥托付给了他的沈大哥。
　　于是家里今天除了管家和女佣，就只有病人和请假一日的沈澈。
　　早上吃过饭，沈澈就到荣锦琛的卧室陪他。
　　荣锦琛道：“我已经康复了，都是你们小题大做。你不必一定要看着我，去忙你的事好了。”
　　沈澈道：“我并没有什么事要忙。”
　　荣锦琛看他略略发青的眼睛，这人白天装作普通□□在学校讲课，不讲课时忙着印传吅单，偷偷发传吅单，组织青年团冲击宏济善堂，为灾民奔波，在工人学生中发展同志，传递情报，一周三四个晚上又要到夜校教大家识字，念书念报，像个连轴转的不知疲惫的陀螺。
　　真是铁打的人呐。
　　荣锦琛道：“不如你再睡会儿。”
　　沈澈笑道：“我不累，我今天的责任就是看顾你。你闷不闷？”
　　荣锦琛道：“还好，只是最近睡多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听他这样说，沈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法语诗集。
　　荣锦琛道：“你要读书吗，请你读出声来，让我也听一听。”
　　沈澈道：“我正是想要读给你听。”
　　他索性搬来一把带扶手和靠背的欧式木椅子，坐到荣锦琛床边。
　　此时已是深秋，因为怕病人受凉，所以关了窗户，屋里很是暖和，沈澈把衬衣袖子挽起来。
　　荣锦琛侧躺在床上，准备好了认真的听。
　　沈澈翻到一页，开始读起来。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甜蜜。
　　“ J’ai envie de vivre АVec toi,
　　J’ai envie de rester АVec toi,
　　Toute la vie, de rester АVec toi,
　　Toute la vie, toute la vie, toute la vie.
　　J’ai envie de chanter quand tu chantes,
　　J’ai envie de pleurer quand tu pleures,
　　J’ai envie de rire quand tu ris.”
　　荣锦琛溺在那温柔里，半晌才道：“本来我听说法语是这世上最美的语言，到今天才相信。”
　　心下不禁升起一股酸味，他这样的温柔，终又是要对着哪个闺秀？
　　情不自禁脱口道：“连我都要沉沦了，这样是对着哪位小姐，一颗芳心恐怕已经暗许。”
　　沈澈只笑望着他不说话，心里默默的念着：
　　“我渴望与你一同生活，
　　我渴望与你耳鬓厮吅磨，
　　一辈子，与你耳鬓厮吅磨，
　　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
　　渴望与你一同歌唱，
　　你笑，我渴望同你一起笑，
　　你开心，我渴望同你一起开心，
　　你哭泣，我渴望陪你哭泣。”

　　又过了一段时间，立冬了的时候，上海是极少下雪的，荣锦琛虽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年，还是不习惯，就又多了个咳嗽的毛病。
　　竹下秀一的秘书亲自打电话来，请他去竹下少将的官邸做客。这段时间竹下君倒是很少出现在他面前，只能从伊藤少佐以及几个其他熟悉的军官那里套一点消息。
　　荣府里本来没有专门的司机，后来荣锦琛用车的时间多了，就由沈澈出面，找了过去在东北军里给长官开车的一位兄弟过来。
　　荣锦琛下了车，被管家直接领去后花园。
　　走在路上，就听见前面“砰砰砰”好几声枪响。
　　他不禁天马行空的想，莫非本兵，空地上竖了好几个靶子，刚才是竹下秀一在练枪无疑了。
　　竹下秀一看他来了，把枪递给旁竹下又要当着我的面杀人吗？
　　到了才看见后花园站了一队日边的伊藤少佐。
　　荣锦琛未语先咳嗽。
　　竹下秀一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怎么又咳嗽起来，我去叫医生给你开些药。”
　　荣锦琛赶紧道：“老吅毛病了，不用管它。”
　　他又同伊藤少佐打招呼，眼睛光明正大的往他手里的抢看。
　　这种手吅枪他在日本的时候用过，叫做九四式，是一种小巧的护身用自动手吅枪，比南部十四式，也就是“王吅八盒子”在方便性和安全性上都要好很多。
　　竹下君示意伊藤君把手吅枪递给荣锦琛。“伊藤君，我和你说过，锦琛在学校的时候，是神枪吅手。”
　　荣锦琛随手接过抢，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起来，自打回国，就没有再摸过了。”
　　竹下君道：“试试手。”
　　荣锦琛有模有样的摆好姿势，利落开了一枪。
　　一个年轻的日本宪兵跑过去看靶子。
　　竹下，伊藤和荣锦琛都等着他报告。
　　那日本兵为难的摸着脑袋，干脆提着靶子回来。
　　“报告少将，没有找到弹孔。”
　　荣锦琛讪笑着把枪还给竹下秀一。伊藤少佐见少将在自己面前好生夸了他一番，如今的面子上过不去，最是尴尬。
　　竹下秀一没有一丝不高兴。
　　他颠了颠手上的抢，又递还给荣锦琛，“回去好好练练。”
　　荣锦琛用一种每个月从日本人手里接金条一样的毫不在乎的态度，漫不经心的接过抢，连带着一个小巧的牛皮枪套，和好几排子弹。
　　心里着急的想，他狗吅娘养的，要是能多弄几支就好了。

　　吃喝不愁，日子飞快；缺衣少食，年关难过。
　　如同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的难民涌吅入上海。
　　一时间上海的大街小巷满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托儿带口的难民。
　　常常会看到，一个老乞丐带着一个小乞丐，对着从饭馆，舞厅出来的老爷小姐们祈求：“行行好，孩子要饿死了。”而衣着华美的贵人们则一脸不耐烦的让下人轰走他们。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老李，沈澈等人虽尽力周旋，学子们奔走募捐，仍是杯水车薪。
　　时间长了，大家力不从心，士气一下低落下来。
　　老李同几位同志商议，务必要在夜校上课时鼓舞一下士气，这个任务落到了沈澈肩上。
　　夜校的人越来越多，许多人不得不站着。
　　大家都无精打采的。
　　沈澈如同平时一样沉稳的走上讲台，缓缓地开口。
　　“同胞们，同志们，朋友们，这一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我们虽然不能在抗日的第一线为国杀敌，然而怀着拳拳赤子之心为救民众而奔走，同样不愧为中华儿女。国家生死存亡之时，我们更要有信心，有勇气，我们要相信，我们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是人民的战争，四万万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把日寇赶出中国的土地，收复山河，再不叫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流离失所，受饥与寒。我们现在面临的困难，是暂时的，我们要相信，我们的努力，奉献和牺牲，绝不是螳吅臂吅当吅车，每一个人，如果比成一滴水，终会汇聚成摧枯拉朽的洪流。”
　　为了不引人注意，大家都不敢鼓掌，然而他们的心中激荡着一股力量，都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荣锦琛不好出面，只好出钱，由老李，沈澈和和其他同志们一同，为难吅民置办过冬必须的食物和棉被。庞飞龙终于得以从乡下回来，寒清远常常来看望他，渐渐地也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中。怀特医生和他的朋友们也纷纷出钱出力。
　　沈澈不仅要协调大局，分配任务，有时更要亲力亲为，送衣物，排纠纷，忙里忙外，常常一天连一口热水也喝不上。
　　他和荣锦琛同在一个屋檐下，算算从荣锦琛给他金条那天起，两人各忙各的，竟然有四五天未见面了。
　　荣锦琛也没闲着，他病好了就去了总商会在霞飞路的办公室，想方设法的从日本人那里弄钱，不仅要供给沈澈他们救民，还要时不时给小玲珑一些，一部分支援重庆，一部分作为活动经费。所以虽然黄旺森和冯连升等人背地里骂他吸血鬼，他还是捉襟见肘，勉强周转。
　　到了除夕，正是阖家团圆之时，荣锦琛和容锦珍吃了团年饭，打发管家和女佣回家，兄弟两坐在客厅里闲话。
　　荣锦琛心不在焉的和弟吅弟说着话，满腹心思都在还未归的沈澈身上。
　　等到钟打了十下，听到外面有点动静，原来是沈澈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终于回来了。
　　荣锦琛问他吃了吗，桌子上摆了团子，先垫垫。沈澈摆摆手，原是和同志们一起，在东北坊吃过了。
　　容锦珍又和他们一同坐了一会儿，就再也坚持不住，回房休息了。
　　剩下竟然几天未见的两人，默默无语。
　　快到零点了。
　　旧的一年就要过去，新的一年将要到来。
　　沈澈站起身道：“不早了，该休息了。”
　　荣锦琛也起身，两人一同走到沈澈的卧室门口。
　　荣锦琛道：“《枕草子》里说，近而远的东西是十二月晦日与正月元旦之间的距离。如同今日于明日，除夕与新年，此时一别，你我岂非是明年再见。那是相当的长的时间了。”
　　不知道是谁先握住了谁的手。
　　（第一卷一九三八完结 30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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