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难全

　　新来的司机小王试探着从后视镜看向坐在车里安静等候的邱秘书，思来想去，也没问出口，这新来的沈书记怎么往海滩边上跑，那地儿荒凉不说，也没几亩好田地，倒连累他公休日还要跟着待命。
　　可他没问出口，上个司机就是不知多说了一句什么，一趟车没开就被辞了。
　　殊不知，邱巍明表面看上去气定神闲，却也是满肚子疑惑问不出口。沈东生上了车也感受到这种压抑疑问的气氛，他向邱巍明打了声招呼却没反应，只得推了他一把，“邱秘书？”
　　“啊？”邱巍明一抬头，发现沈东生正盯着自己，猛地回神，“是。”
　　“想什么呢？”沈东生作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了起来，没等邱巍明找出说辞来，他就对坐在前面的司机说，“开车吧。”
　　邱巍明在引擎声中终于察觉出沈东生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愉悦藏在他的眼角眉梢中，邱巍明甚至能看到沈东生嘴角那绷紧了的弧度，沈东生想藏起什么却反而把内心的喜悦暴露无疑。
　　全程邱巍明都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指出沈东生今天格外的高兴。
　　海滩边的村庄只有寥寥几户农户，司机本想把车停到村口的一片空地上，沈东生却在下车时吩咐道，“辛苦了，回去吧，今儿公休日，好好休息。”
　　小王还想多问一句，你们俩怎么回县里，这儿离县里可远着呢。这时邱巍明朝他使了个眼色，小王贯彻了沉默是金的原则，一声不吭的把车开走了。
　　“这司机不错。”沈东生说了一句，带着笑的。
　　邱巍明没答话，沈东生也没想他回答，自顾自地往海边走去。邱巍明跟在他身后，耳边是唰唰的海水冲刷沙滩的声音，此起彼伏，脸上被带着盐气儿的风挠得痒痒的。
　　“好久没看见过海了。”沈东生道，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那海面是灰色的。
　　“您要是喜欢，可以时常过来松快松快。”
　　“这也不好，这不成公车私用了吗？”沈东生也没真的反驳邱巍明，甚至带了点儿开玩笑的意味在里面。
　　“专车的用度都是听您的。”邱巍明不咸不淡道，“去海边还是去市区，都是一样的。”
　　“你不喜欢葛木瑶？”沈东生察觉到邱巍明话中的所指。
　　“还好。”邱巍明淡淡道。
　　“那你就是不喜欢。”昨天沈东生出来时，已经离下班时间过了三十分钟了，推测起来，葛木瑶很有可能站了一个小时或更久，邱巍明竟连水都不给她倒一口。
　　“我何必要喜欢她？”邱巍明依旧淡淡的，“整个县政府的人都喜欢她，少我一个也不少啊。”顿了顿，“她的心思整个县政府都看得出。”
　　“那你也看得出。”沈东生笑了，“今儿是公休日，咱现在说的全是私底下的话，和公事没关系。”
　　“沈书记公私分明。”邱巍明道，“可作风问题既是私事却也可能妨碍到公事。”
　　沈东生突然停下脚步，“这怎么是作风问题？我单身，她也单身，不过是正常交往罢了。”沈东生是非常反感动荡中“捉奸”那一套的，“要说作风问题，那最该批评的是孔澈。”
　　整个家属院都知道孔澈对葛木瑶的喜欢。
　　“那不一样。”邱巍明真像平常聊天那样，“孔澈那孩子是喜欢她。”
　　“你觉得我不喜欢葛木瑶吗？”
　　“可您不会娶她。”邱巍明微笑道，“您觉得孔澈长大后真会娶她的木瑶姐吗？”
　　沈东生沉默了。
　　“您既不想娶她，就不该喜欢她。”
　　海风猎猎。
　　沈东生又往前走了，他清了清嗓子，“那崔灵是个什么说法呢？”
　　这回是邱巍明停了脚步，“什么？”
　　“那辆车天天在县政府门前现眼，你没看到？”
　　“这您不需要担心。”邱巍明笑了，“这事儿您就看着吧，他爱现眼也好，藏头露尾的也好，找不上您就是孔县长的事儿。就是找上您了，您不搭理就成了，权当看戏。”
　　沈东生点点头，笑道，“有句话我要再问一遍，你以前真的是搞宣传工作的？”他一边问，一边就那么随意的在沙滩上坐下来。
　　“是。”邱巍明也跟着沈东生坐下来，就挨在他旁边。
　　眼前是一片苍茫灰色的海面，目下所及，虽波澜壮阔，却是越壮阔，越荒凉。
　　一时，两人谁都没说话，沈东生望着海与天的衔接处，邱巍明却只看着天。
　　邱巍明最想问的，还是沈东生为何起意要来海边。
　　可他没有问，因为他有一种直觉，答案一定会自动出现。
　　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身后传来沙沙声，是人踩在沙地上脚步发出的特有的声音。脚步声近了，一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东生！”
　　沈东生回头时，嘴角那抹原来绷紧了的弧度终于绽开了，绽放得无比绚烂，他立起来，扬起了手，朝声音的传来处用力地挥了挥，“秦维！”
　　秦维是顶着个课题考察的名头来的，自然不能一来就往县委跑，也得装装样子，不能白费个名头。课题组的学生都知道他是临时加上来的，都不喜欢与他亲近。傅教授眼明心亮，知道秦维只是需要个说法，于是到了就先带他出来晃一圈。
　　秦维眼中看到的情景，是沈东生坐在荒凉的海滩上，对着悠远的天际与壮阔的海面出神。他的背影在辽阔的海面的衬托下，显得无比渺小，他站起来朝自己扬起手时，整个人熠熠生辉，仿佛是个最执着的理想主义者。
　　邱巍明反应最快，他先朝傅教授伸出了手，“教授你好。”
　　傅教授在秦维一打招呼的时候就想法子脱身了，秦逸仁来拜托他的时候就说好了，只带一次并且具体部分他不参与，因此邱巍明的手还没完全伸出呢，傅教授就迎上去了，“你好啊。”
　　沈东生这时向左边跨过两步，朝邱巍明使了个眼色，邱巍明心知肚明，和教授且谈且走得往一边去了。
　　待两人走远后，沈东生先开了口，“好久不见啊，变得时髦了啊。”
　　秦维穿着蒙着尼龙布衫内衬定型棉的外套，下身穿着蓝色牛仔裤，沈东生穿着白衬衫，下半身是灰色军装裤，外面套着的是件黑色军大衣。
　　“久吗？”秦维留意到沈东生的目光在他牛仔裤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新流行起来的，我今天刚到，没来得及换衣服。”
　　“没事儿，这儿没那么保守。”沈东生一挥手，两人远远地跟在邱巍明他们后面，沿着长长的海岸线行走。
　　“对了，你这次来几天，是27号回去吗？”沈东生问道，他知道日期，因此秦维点头后，他就说道，“你留到10月中再回去也不迟。”
　　“10月中？可10月1日是……”秦维说到一半，看沈东生的神色就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你在这儿听到什么消息了？B市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沈东生瞧着秦维焦急的神色，当然不能说他知道大阅兵上的事情，但如果他不说清楚，秦维是绝对想去瞧一瞧这盛况的，毕竟上一次大阅兵是59年的事情了。
　　秦维看出他犹豫了，内心更加焦急，“到底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沈东生被秦维那么问，心里有点儿急了，来不及细想就一把拉过他的手，“不过想你在这儿多住几天罢了。”
　　秦维的手僵在那里，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开始冒汗，他的眼睛却直盯着沈东生，“真的？”
　　“你不信我？”沈东生也直盯回去。
　　秦维将手慢慢地抽出来，一言不发。
　　沈东生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转过身看海。
　　几只海鸥飞过来，低空盘旋，忽上忽下，沈东生却只盯着海。
　　沈东生没答话，他静静地看着海面，突然说道，“我想起艾青的一首诗。”他转过身又抓住秦维的手，秦维任凭沈东生抓着，不等沈东生说话，就接口道，“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带卷到沙滩上/我从来没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光。”
　　沈东生愣怔着转过头看秦维的侧脸。
　　秦维笑了，“这一套也拿来对付我？”
　　沈东生放开手，似乎下定决心般，低声说，“你觉得柯固纶斗得过顾和森吗？”
　　秦维惊愕地看着他，随即几乎是本能反应地扫了一眼周围，邱巍明和傅教授成了远远的两个点，这周围只有海鸥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沈东生这句话一说，就已经表明了他对秦维的完全信任。
　　这种完全跨越政治派别的坦诚使得秦维惊讶不已，但他的政治敏感也被调动起来，“你是说……”随即又否定了，“这也太大胆了。”
　　沈东生没接话，突然抛出另一个问题，“军政，军政，你觉得军政分家吗？”他自顾自地说道，“同样是做生意，个体户忙着跑火车，有钱也坐不上飞机。但有些人用军车行商，用军舰走私，有哪个地方行政单位敢查？”
　　“那是个别地方现象。”秦维忙打断道，“我看你这里就太平得很。”
　　“我这里的太平都是用固步自封换来的。”沈东生撇撇嘴，“你没听说么，上海五角场，三个角归军队，两个角才归政府。”
　　这句玩笑话在80年代广为流传，暗指上海等发展快改革深的地方，已经出现政不统军，军不治政的局面。
　　沈东生接着道，“谁也斗不过军队在手的人。”
　　秦维沉吟一下，非常直接地问，“柯固纶还能顶几年？”
　　“最多不超过三年。”
　　“既然还有三年，那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沈东生皱起了眉头。
　　“我就是想看看，”秦维微微笑着，“祖国有多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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