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其实本公子早就料到你有这一天。”猫眼少年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下了一子。“为了那个小尼姑。第一次夺走佛莲便知。”
　　“谢谢你出手相救。”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象没听见少年说话，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书。
　　“哼，只是好玩。”少年冷笑一声，随即皱眉不满道“喂，老妖，你在看什么书？有没有听我讲话。”
　　“孙子兵法。”他依旧没有抬首。下了一子。
　　“老妖，没见过你这么别扭的妖。”少年扬起一抹顽皮的笑意，珠玉自唇边滑落：“从前，你担心小尼姑护不住佛国莲花那样的大宝贝，所以夺走它，偏偏又只字不提，哼哼，真是用心良苦，可惜小尼姑不领你的情。”
　　男人轻咳两声，唇角浮起一丝奇异的涩意，下了一颗黑子，他的笑颜，华丽依旧。
　　“你的棋已入了绝境。”少年得意道。再下一子。“老妖，你给我专心下棋，看什么兵法，自己都赔了夫人又折兵。”
　　绝境？他浅浅一笑，下一子，困兽犹斗，是吗？
　　“你不想放弃吗？”
　　“当然想。”
　　那是很久以前。
　　做了个悠长的梦，他醒了，犹在梦中，半睁眼，仿佛全身都浸在刺骨冰水里，麻木到失去一切知觉。他一时茫然失措，骤然的空白，一场长梦，与过去有了断层。
　　一身奇异的空虚。
　　昏暗的居室，明亮不了的清晨，赤豹优雅地伏在地上，懒慵地酣睡中。细弱的光芒爱抚着它的躯体。
　　“……赤豹，”尝试了几次，才发出低哑的嗓音，如同被琉璃碎片割过的音色。
　　它优雅地步至床边，温柔抚触。
　　他失去了触觉——狂奔而至，那些静止在血脉里的前尘旧事，不受掌控，自顾自放肆地繁衍，撕裂……每一寸回忆。
　　微冷的夜，血红的山林，疯狂的月色，还有……
　　昏寂的黄昏，对着铜镜中自己扭曲模糊的容颜，唇边冷然地狞笑，几乎是恨地想起了——她。
　　他整整昏睡了三年，赤豹封了结界，内自调息，是九百多年的道行，到底保他一命，护住他的魂，然而染血的仙魂，一生终难修成正果，半鬼半妖，抽离世间六道。流离人世。
　　他丧失肉身。赤豹告诉他，唯一的方法……什么？他忘了。往后，难以愈合的创伤，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他的记忆，前尘往事，他淡却了，修行的日子，赤豹，还有……害他的人。残留着许多模糊苍白的背影，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连自己也找不回。
　　赤豹跟他说，失却了回忆，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一切从头来过。

　　那时，他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年，离开昆仑山，虽然人海茫茫。
　　来来往往，在人间度过了三年。那一天，残阳如血。
　　古刹严寂，鸟轻啄出琉璃质的磬音。苍苔蔓上石阶，黄昏后的寺院犹如披上一袭僧衣。青烟袅袅，黑蝶飞自焚叶的铜鼎，净土无花。一室暝暗，印着窗外的幽蓝。
　　在大殿内僧人轻敲木鱼，游出舌底的莲花，他在人们虔诚的歌声中看见了她，披上雪色的袈裟，老僧削下她的第一束发。听着足音，她回过头，投以陌生疑惑的眼神，而他伫立门外，轻声微笑说，别怕，我就归去。
　　“述园，述园，”那是一种割裂开，被折磨着的声音。
　　灰黯，潮湿，延续七年晕开的阴郁由淡转浓。像个长久昏暗，醒不来的旧梦，迟迟的暮色，迟迟地暗下去。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呢？绝情，自私，过去的誓言——种种谎言，一如往昔。
　　以为忘记，原来记得。
　　述园，不是不想放手，只是，七年后的重逢，对你，依旧一见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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