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

　　李玢默默将鸟笼摘下，放在膝上，随手捡起一颗苞米扔进笼里喂食他的黄鹂，窗户敞开，刮进来雨后秋叶的气息，遥望异常壮丽的宫殿，皇孙微笑着垂下双眸，在暮色时分做了个梦——不吉祥的乌鸦聚在他头顶，用可怕的利嘴啄他头上皇冠。是个不祥之梦呢！李玢动身走到廊下，靠着木柱，幻想皇叔李棣于秋风中舞剑的情景。

　　“陛下已经许可您与曹家女公子的婚事。”

　　孟妃终于如愿以偿。李玢想到这里，再没有表现丝毫异议，但即将与母亲分别，这是他惟一的伤心事。

　　“是位很美丽的女子？”皇孙的目光从苍穹夕霞移到墙壁那幅画上。

　　陆宗不敢确定他是否在询问自己，一时踌躇，便见他过去举起鸟笼，动作敏捷地打开了锁，向同样懵懂无知的黄鹂道：“走吧，可怜的你。”

　　雀鸟出乎意料没有离开，反倒有趣地追逐着皇孙身穿的那件绸缎上所散发的华贵光芒。这怪异的景象使他惊愕，他内心犹如火烧，理智却渐渐平静下来。他一手捉住并不反抗的生物，粗暴地重新锁进笼里，直截了当向偷窥他的内侍坦白此刻感受：“呵··失去生存能力的黄鹂。”

　　陆宗见识不少皇孙的古怪行径，也不以为意，躬身正欲告退。

　　“她可好些了？”

　　皇孙的提问令他脚步骤停，不及思索道：“应无大碍，只是···”

　　他低着头，没有注意主子眉宇间的担忧，不加修饰便将答案公布：“日后会留下疤痕。”

　　“疤痕？”一时的冲动已使他整整痛苦多日，如果她的目的是狠狠折磨他，让他心慌意乱、后悔不迭。那么，她成功了。还有什么比女子容貌遭遇破坏更妙的办法呢？心肠柔软的皇孙连续彻夜难眠，辗转床席间萌生了许多的胡思乱想。他想作出补偿，又恐亵渎她的骄傲！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谁叫他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殿下不必内疚，她只是一个宫女而已，根本无人在意她会否留下疤痕。”陆宗自以为是地向主子进言，希望减免他多余的情感。

　　李玢紧颦双眉，深深抿着双唇。在陆宗看来他似乎又在思考什么新鲜玩意。除了卧榻休养那个少女，没有人想到，他或许是在悲伤。

　　“走吧。”他突然站起。

　　“去哪里？”陆宗感到为难，孟妃的旨意是要求皇孙在婚期前循规蹈矩。

　　皇孙头也不回走入渐渐昏暗的黑夜，却用毫无感情，甚至残忍的语气阻止身后内侍的跟随。“去侍奉太子妃饲养的犬儿吧。愚蠢的阉人。”

　　李玢顾不得这样漆黑的夜晚拜访病中少女会令外界捉住怎样断章取义的把柄，他只知道心底有一股意念催促他情不自禁朝本应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是殿下您啊？···”开门的老宫人透过夜幕，看到皇孙尊贵驾临的身影，吃惊地说：“快请进来···”

　　“她在哪里？”李玢故作冷静，但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精明的老宫人识破他的心思，同时想起孟妃的指示，急忙拦阻李玢，“魏内人她已经睡下了，望殿□□。谅。明日一早，老奴定让魏内人亲自叩谢探望之恩。”

　　可恶的老妇！难道就不能稍微可怜他冒险前来的勇气？哪怕就一小会，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着屏风，都请让他见见她，听听她的声音···也唯独如此，才能平复他此时的焚心似火。

　　“今晚不见她的面，我不打算离开此处。”李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定。

　　也许是被他眼中似曾相识的执着打动，老宫人叹息着引领他步入即将万劫不复的深渊。

　　“请殿下小心行事，尽量不要让人发现。”老宫人说完退出了房间。李玢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敲开她的房门。

　　“妩音，你好些了么？”他紧张地来到她面前，几乎不敢与她柔和双眸对视。

　　“殿下怎么来了？快回去吧，若叫人看见···”她裹在白寝衣里的双肩在微微起伏，如摇曳在秋夜风中的脆弱雏菊，使他激起了波澜。

　　李玢并不接纳她的规劝，转身推开卧榻旁的窗户，透过狭窄间隙，可以望见夜空几点繁星。“今夜月色真美。”

　　“哦。”她的回应并不清晰，以致在朦胧的月光下，他被诱惑得向她靠近，“你说什么？”他的语气很温柔，令魏妩音如堕梦中。他白皙光滑、养尊处优的脸颊映入她瞳孔，她能感觉到濡湿掌心中聚集的烈焰正蔓延到身体各处，她再没有办法维持一贯的冷峻，她的心热得怦怦乱跳，为眼前尚未完全成熟的少年的肌肤接触所透出的暧昧情意。

　　“冷吗？”李玢解下披风盖到她肩上，却发觉她恐惧下胸脯的轻轻起伏及腰间似有若无的微动。

　　“我不冷。”她虽然在拒绝，但他错觉地感到一种撒娇的媚态。如果她永远像此刻这样娇弱，让他拥在怀中轻怜浅爱，那该多好！李玢抚摸她冰凉的长发，适才触摸她柔软面颊的余温还残留在手中，只差一步之遥，他就会吻上她的唇。

　　可魏妩音将视线转到了床头摆放的六折屏风，屏风上书写着这样一句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只此一语，便已熄灭心头诸般妄念。她的心宁静了，方才令人羞耻的渴望，同一瞬间，亦离她远去。

　　尴尬的气氛令二人相顾无言，须臾后李玢终于把话题岔开，问她：“可要出去放莲花灯？”

　　叛乱平定，皇帝为报佛恩，下诏裁放大批宫女，并准许放出的宫女嫁给文武百官。久居宫中的女子同病相怜多时，相互结下深厚友谊，纷纷结伴于临行前放灯许愿，盼此生不忘彼此。

　　“殿下自己去吧。”她忽然有些疲惫，也不愿与他多作纠缠。

　　“是伤口还疼？”

　　“已经好多了。”注视着她的强颜欢笑，他心生不安，慌张地道歉：“我并非故意•••当时只是想气家家，没想到会误伤你•••如果留下了疤痕•••”说着说着，他脸庞突然浮起一层羞涩的红晕，声音也变得低不可闻，“我会娶你。”

　　她或许并未听清，因为她毫无反应。忐忑不安的皇孙匆匆错开目光，不觉松了一口气。

　　“我扶你出去吧。”李玢多番坚持，魏妩音亦不好违逆，顺从他道：“请殿下先出去，容我换件衣裳。”

　　“我到外边等你。”在庭院守候的李玢百无聊赖踢着碎石，忽然发现自己虽然一直被誉为风流皇孙，但在这座皇宫度过的十五载时光里，除了今夜的一瞬情动，再没有对别的女子产生如此贪恋之心。可魏妩音的表现叫他失望，他怕吓到她，尽量控制内心澎湃的情感，极力保持高雅的风度，反正他坚信这段爱恋终会有圆满结局，又何必急在一时？

　　他与魏妩音漫步至太液池畔，见池面漂荡的无数水灯恍如山麓间隐藏的每一声离别叹息。天子骄子的李玢全然不懂宫女的哀愁，他兴致勃勃过去问其中几人要了两盏莲花灯，转身向沉思的魏妩音道：“我们找个清净地方放吧。”

　　秋夜圆月的余光照落在李玢不羁的脸庞，他含笑将火焰跳跃的花灯交到遥望远方的少女手上。“快许个愿望。”

　　随波逐流的心愿仿佛没有尽头，魏妩音害怕这样的祈祷不能顺利到达菩萨耳中，索性闭嘴不提微不足道的愿望。

　　“你们女孩子总爱将心事收藏。”李玢看穿她的犹豫，接过她掌中莲花灯，俯身一并置于池上。

　　眼前一幕美得不可思议，魏妩音对月合掌拜谒，若能余生陪伴他度过，便可满足地死去。她感觉到双眸泛起潮湿的雾水，但不想让少年知晓，于是请求他道：“我想在佛前供花，殿下可否为我摘些菊花？”李玢不疑有他，快步前往远处的菊花盆栽中仔细挑选。

　　她黯然回首，忽见祎王伫立身后，似乎已经目睹一段深宫隐秘故事的经过。

　　万古长空，渺渺星辉下年轻的亲王用睿智的目光凝望她，“让一切保持距离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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